贝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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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被同一个浪头打向沙滩的人,他说。
  我没理他,继续用力把“沃尔沃”往柽柳林里推,直到车又行进了四五米,我才走出林子,借着月光寻找那辆车。透过杂乱狰狞的柽柳枝条,黝黑的车顶像身后的海面一样醒目,泛着鬼魅幽光。怎么没想到商务车体积大不好隐藏呢?我有点懊恼。捡拾起路边掉落的枯枝,重又走进林子里。夜色静谧,海风在枝条的缝隙间穿梭而过,像垂暮的老人,在叹息一个不甘消逝的灵魂。而隐藏不好,我就将是那个不甘消逝的灵魂,不管自己有多么不甘心。“喀喀喀”,有细微的破裂声传来,车子随即一点点下沉。我蹲下查看,林子里散落着很多贝壳,车轮正压碎贝壳深陷在松软的滩涂里。我笑了,瞬间感觉月光穿透夜幕倾泻而下。
  凯华站在路边,见我钻出林子,继续用鞋尖划圈,一副等待我回应的闲适模样。他一年前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感激涕零,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三瓶“红星小二”,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但现在,我不觉得那是宽慰,感觉更像诅咒,或者是威胁,我甚至听到了“得意”隐藏在他肚子里正肆虐地狂笑着。我再次往柽柳林里看,汽车已经被浓密的枝条遮蔽。这是条偏僻的海岔子路,几天之内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说得没错,我们现在是因一条人命而在同一个浪尖上苟且求生的人。但我不想这样回应他。
  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就能到贝壳岛了。我对他说。
  他对步行很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闷头跟在我身后。路越走越窄,随时还要躲避被海水冲击坍塌的土坑,这也是我抛弃车的原因。
  你肯定能找到贝壳岛?他语气温和地问。这是他少有的示好。我放慢步速,与他并肩而行。
  是,我父亲经常提起它。我说。
  我父亲是船员,一年足有十一个月住在水上,或者在某个临水的地方。从他对我和我母亲的态度,我肯定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就像对可以找到贝壳岛一样肯定。但这些我没有说,我想,即便哪天我想说了,也不是对他——所谓的“凯华”说。
  我知道凯华不是他的真名,就像“三儿”不是我的名字一样。干过一段制假证件的活后,才知道什么安娜、杰瑞的背后,往往是王金花、李富贵,而“凯华”总让我联想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其实,从和他第一次喝醉酒开始我就后悔了。当时,我们倚靠着高架桥下水泥涵洞冰冷的墙面,他直着舌头说,自己因为抢水浇地,在老家的田野里和人打架,对方失去了一只耳朵。我是不信的,他不过是想让自己比实际看上去更恐怖一点。我不是残暴的人,更不会弄掉别人的耳朵,但我信奉遇到麻烦绕道走,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揭穿他的原因。
  我时常在想,如果自己不鬼使神差地绕高架桥去4号地铁遇到他,一切是否如常?我也许依然在地铁通道卖唱,而他,还是那个鼹鼠一样膽怯孤独的小偷。我记起小时候,母亲常牵着我的手绕着饮马河漫步。河岸有很多鸭子,她兴致好的时候,会双手拍击,跳跃着追赶它们,嘴里“哦哧哦哧”地喊着。受了惊吓的鸭子扇动翅膀,慌不择路,四散而逃。但总有一只留在滩涂上,像和泥土冻在了一起,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母亲说:“世上万物都是这样,总会有被上天不慎遗忘的可怜虫。”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倒霉的可怜虫——无处可逃。
  夜色渐褪,一抹淡橘色光线隐没天际,四周空寂无声,偶尔有一两只海鸟从头顶飞过,带来一丝生命存在的痕迹。
  凯华已经有段时间没说话了。我有意与他保持三五步斜线距离,后脑像着了魔一样,凉飕飕的,时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但表面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掩饰内心对他已经断裂的信任。我想,如果我现在死去,在腐烂成泥土之前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我们沉默机械地在长满蒲草、柽柳林的蛮荒之地穿行,像两只饿狼,迎着初秋清冷肆虐的晨风在无垠的草原上夜奔。鞋里有粒沙子,硌脚,我有心脱鞋清理掉,懒得;一想到停下来要和凯华说话,更懒得——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我知道他有多疲惫,我不想给他抱怨的机会。我磕了磕鞋,继续闷头走在前面。
  那是什么?他忽然惊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道堤坝闪着点碎银光盘桓在眼前。我怀疑眼睛出了问题,用力揉了揉,没错,那点点银光是堤坝发出的。
  贝壳?噢,真是贝壳。凯华嚎叫着,擦过我的身体向堤上跑去。
  我紧随其后,用尽全力地奔跑。站在堤坝上,眼前豁然开朗,苍茫的海天之间,衔着一枚红彤彤的太阳,一波一波的海浪披着金光从天际滚滚而来,哗哗啦拍向堤岸。狭长的堤坝内铺着厚厚的一层贝壳,像一条翻着肚皮的大鱼,裸露着层层白鳞。
  啊……站在堤上,我忍不住放声大喊。这是我第一次在海边看到日出,我发现,日出和日落一样,都是霞光染红了云。那生和死是否也一样呢?这样想着,心里不禁一阵苍凉。
  凯华嘲弄地看着我,挂着蔑视的笑。他总是这样,无论内心多么渴望,外表都是淡淡的,但如果你真的以为他心不在焉那就错了,他能轻易发现别人的软肋,并在其最薄弱的时刻和部位给予毁灭性的一击。
  我无暇顾及他的表情,两天三夜的逃亡,整个神经已脆弱得像蜘蛛丝,找到父亲口中的贝壳岛给了我莫大的信心,虽然这儿只是一道堤。
  我们踩着贝壳沿海滩继续往前走。海浪不断把新的贝壳冲刷上岸,又裹挟着旧的贝壳回归大海。不知又走了多久,我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一下愣住了:我们一直沿着弧形的海岸线在走,对面就是漫无边际的海水,哪里有岛?除了七零八落的海岔子,就是一马平川荒无人烟的盐碱滩,根本就没有岛。我停下脚步,愣怔地看着凯华。凯华只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蹙着眉,眼睛里蓄满锐利的冰碴,锋刃朝外。被抢了包的女人认出他的时候,他就是这种表情,然后,一把水果刀迅速插进了她的腹部、胸部,也许还有颈部。
  我急忙跑上堤坝四处打量。在不远的一个海岔子旁边,有两间集装箱一样的简易土坯房,斑驳的黄墙体上面扣着青灰色的瓦。那儿有人,我们过去问问。我指着前方对他喊。我太紧张了,清冷的海风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呛得胸口透不过气来。我知道,不管那儿有没有人,我都要马上逃离他的视线,找到办法。是的,我怕他,虽然我说自己叫“老三”,假装背后还有两个哥哥,但我还是怕他。   有些人就是这样,天性残暴,环境、修为可以抑制表象,但无法改变实质,只要触及内心敏感的一个点,就立刻引爆本性。同样,有的人注定做不了某些事,比如我,买鸡、炖鸡、褪鸡毛都行,就是动不了抹鸡脖子那关键一刀。不只是鸡,只要喘气的,我都杀不了。看着活生生的东西在自己手下变得冰冷僵硬,就像亲手把自己变成僵尸一样恐怖。所以,凯华只负责抢过包就跑,而我要规划线路、阻碍追赶,包括这次在联华超市门前偷“沃尔沃”逃跑。而之所以选择这辆车,是因为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副驾驶上挂着一件粉底红花的外套,它和我最后一次给母亲买的衣服一模一样。
  远远地,空气里飘来鱼虾腐烂的腥臭味,就像父亲被汗沤湿的内衣。和其他地方一样,房子旁边生长着蓊郁的野生柽柳、黄瑾菜和蒲苇,还有几只散养的鸡。房前坑洼不平,一根腐烂的木浆,一只豁口红塑料桶,一张残破的渔网从墙头垂下来,堆在地上,脏得像一摊垃圾,还有几件旧渔具随意丢放着,很久不用的样子。我刚要上前叩门,从渔网后面猛地蹿出一只小黄狗,汪汪叫着朝我们扑过来。我吓得忙往后躲。凯华反倒迎了过去,嘴里“啧啧啧”地逗弄它。原来狗被绳子拴着脖子呢。它每次愤怒地前扑,力的惯性就把它往后猛地扽一个趔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惨叫。我唯恐主人发现,忙拉着凯华上前“啪啪啪”叩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黑红的脸庞,很健壮。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抱着她的腿藏在身后,从她两腿之间的缝隙怯怯地张望。
  打开门,她的惊讶程度远胜于我们。她迷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凯华,等待我们开口说话。
  哦,大娘,我们迷路了,请问去贝壳岛怎么走?我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她刚回过神来似的,不急于回答问题,反问道。
  我是医生。凯华没有丝毫犹豫,非常坦然地回答。他也许把自己持刀杀人的举动臆想成了外科医生,只不过一个是救人,一个是杀人。
  老妇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是的,他是内科医生,我附和着说。我想起母亲的主治医生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写着“主治医师”,虽然母亲在他的救治下,一个月后死掉了。
  哦,她神情松弛下来,说道,这就是贝壳岛,也叫贝壳堤。这里贝类多,被海水冲到岸上,年复一年,把沙、土都掩埋了,人就习惯称这儿为贝壳堤,至于原来叫啥名,反倒都忘记了。
  去贝壳岛避风头的想法落空了,我无比颓丧地看着凯华。凯华并不看我,上前两步,眼睛直视着老妇人,笑容可掬地说,你看这附近也没个人家,你能行个好,让我们在你这儿歇歇吗?
  好哇,好哇。老妇人呵斥住狂吠的狗,手牵着孩子,身子往后一侧,凯华大踏步就跨进了屋。他扭头见我还站在原地,对老妇人解释道,他是我的助手。我不知道医生是否真配有助手,但他笃定的语气足以让她相信。
  显然,这是个临时住所。从物品的磨损程度看,这是个不慎滞留被迫长期居住的人家。屋内陈设简陋,但很干净,地上散落着几件儿童玩具。孩子蹲在玩具里,继续摆弄着积木拼图。屋里还有一个木方桌,几个塑料矮凳,一张双人木床,一张折叠式大铁床,床边立着一个水粉色布衣橱,姑娘们喜欢的那种。屋角堆放着两只深棕色瓦罐,上面罩着白细纱布,发出浓重的腥臭味。生活是相似的,而生存却截然不同,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存在着,如蝼蚁混迹于世,但在这粗鄙的生存环境里,老妇人神态安详,没有一点怨怼之色。
  你们坐,我补完这架渔网就吃饭。老妇人说。
  我这才发现地上还堆着一架破渔网。网线粗糙,深绿色已经泛白,一看就是下海用的。她双手扥着渔网交替着一点一点往前导,找到破洞,左手托着,右手用线梭子迅速穿插几下,把网眼连起来,补出一块崭新的翠绿色补丁。同样绿的,还有她手腕上的贵妃镯,水头好得像汪着一湖水。我回头看凯华,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衣橱上,并没看到镯子。谢天谢地,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你家就两个人?凯华问道。
  是啊,我和我孙子小乐。老妇人轻快地说。
  凯华眼里的光瞬间湮息了。
  这个色狼,逃命还不忘惦记女人。我心里暗想。
  大娘您忙,我去做饭吧,我说。虽然身心俱疲,但我可不想刚找到歇脚的地儿就因讨人嫌被赶走。
  不用不用,这活儿马上就好,老妇人推辞着。但听了我的话她显然很高兴,手在网眼之间穿梭的频率快了起来。她继续说,你要想帮我,就陪小乐去玩会儿,这孩子天生左耳失聪,也怪可怜的。
  我对天生存在缺陷的人抱有莫名的怜悯,或者说是愧疚,好像自己健全是侥幸占了他们的便宜。我用目光寻找小乐。积木拼图已散落一旁,他正在和一个变形金刚较劲,用两个膝盖夹着它的身子,手使劲扯它的胳膊。再看其他玩具,大都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很少有一个完整的,就像他自己。男孩很敏锐,他似乎感受到了投射在背上的目光,转过头,冷漠地看着我。我发现,他一直习惯性地歪着头,右耳为迎合声源而微微扬起。他模样清秀俊朗,只是过多的眼白透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懵懂和茫然,令人不禁對他的智商心存怀疑。
  老妇人继续说,人总是会有不称心的事,就像日子,圆满了,过起来也就没劲了。我想等小乐再大点,就把它给卖了,送小乐去上学。说着,撩起袖管,小心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子。
  凯华的眼睛像受了惊一样,瞬间燃烧起来。他诡秘地笑了一下,并用眼神意味深长地意会我。我知道,凯华在没得到镯子前是不会离开了,不禁暗骂,这真是个愚蠢的老女人。
  那您可真不容易,他妈妈呢?凯华凑到妇人旁边,边帮她从线轴上导线边问。而饥肠辘辘的我更想知道,在这个荒蛮的地方我们能吃点什么。
  唉,那妇人叹口气,但神色并不悲戚。她说,女人一动心思就犯傻,几年前这里来了个大学生,说是研究地质的,成天领着我闺女去看贝壳。贝壳有啥好看的,不过拇指那么大,可他说这里是世界三大古贝壳堤,很珍贵。谁知说得这么好,过了暑假还是走了。呵呵,她嘲弄地笑了笑,继续说,孩子刚满两周岁,我闺女就执意去找那人,连个地址都没有去哪儿找?他要想回来还用去找?我是过来人,知道这事拦不住,就放她去了。开始两年还经常回家,后来不回家就寄点钱,现在已经好久没联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头猛地一紧。一个女人,死,这些字眼像钢针,扎得我头皮发麻。我信命,母亲死后,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我有种隐忧,虽然她女儿就是被杀的女人这种巧合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我仍深陷在恐惧里惴惴不安。
  目光在屋内四处巡视了一遍后,我发现除了小乐,再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照片。见凯华和妇人聊兴正浓,我便走到男孩身边。变形金刚的头和身子已分别被丢在两旁,他正手拿一辆破旧的小轿车在地上滑,棕黄色的地板革被划出一道道深深的黑色印痕。四个车轮在他手里飞速旋转着,但他似乎并没有让车跑出去的打算,只是偏执地划,却并不撒手。我蹲在距离他一米多的地方,让他松手。在他放开手的瞬间,小车迅速向我冲来,他开心地笑了。我再滑动车轮,车又朝他跑去。车跑了几个来回之后,我成功地哄他拿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第一眼看到照片,我悬着的心咚的一声落了地,却禁不住怜悯地偷眼看了看老妇人——这是一张标准的夜总会站台小姐的浓妆照片。
  饭很简单,几个馒头,一碗蒸虾酱——先前闻到的腥臭味的来源,在白铁皮制成的炉子上煨着。这个炉子很特别,里面是空膛,放木柴,中间夹层里烧水。
  吃过饭,我和凯华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太阳落山。起来吃点饭,我感觉头昏沉沉的,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凯华不在,屋内空寂无人,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在哪儿。床靠着墙,墙上有一扇窗户敞开着,海风清凉,带着一丝腌渍的咸味。我躺在铺着厚厚的干草的床上,身体舒展,微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仿佛这是母亲在世时的某个周末清晨,我赖在床上等着她疼爱的一声轻唤。
  这时,妇人推门而入。我连忙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他们呢?
  他们去林里捡柴了,总是有倒霉的树枝,在冬天来临之前就被风雨打落了。她说。
  我一下子愣住了,想起母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禁鼻子一酸,眼底开始犯潮,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她安详地看着我,眼神里透着温情的怜惜,好像用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把饭,也就是馒头、蒸虾酱和小米稀饭拿给我,又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看着我吃。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如坐针毡。我怕她问我问题,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而我對此真的一无所知。撒谎是项技术活,我不擅长。我佯装饿极了,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用馒头把嘴塞得满满的,不留一点说话的空间。
  屋里一时静得骇人,只有我过于用力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她忽然轻叹一声,唉,我闺女要是能嫁个医生该多好哇。
  我暗自舒了口气,咧着填满馒头的嘴朝她笑了笑。
  如果有医生,他爸就不会死,她说。见我有些疑惑,她神情颓丧地继续说,那是刚过休渔期,正是捕鱼最好的日子,临出海前他还说,等回来了给我买个玉吊坠子,他知道我稀罕玉。她边黯然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子边说,可他回来我就傻了,他又黑又瘦像变了一个人,头抵在墙角捶着肚子喊了一天一夜的疼,就死了。
  我微张着嘴,失神地看着她忘了咀嚼,心想,他可能是肝癌,和我母亲一样。
  没解剖弄清楚到底是啥病吗?我问。
  人都死了,就不折腾了,还是让他囫囵沉海吧。
  沉海?我瞪大了眼睛问。
  嗯,人活着吃鱼虾,指着鱼虾过日子,死了,也该喂鱼虾了,这样一世才不亏欠。她表情淡然,觉得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嘭”的一声,有重物摔到了地上。随后,凯华面带愠色走了进来。小乐紧随其后,手里拿着一把黑色仿真玩具枪,枪口直指凯华,嘴里模仿着“啪啪啪”的枪击声。许是他左耳失聪的缘故,声音格外尖锐刺耳。凯华很生气,猛地转身,声厉色荏地警告小乐,不许用枪指着他。小乐显然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怔了一下,继续用枪指着他,“啪啪啪”喊得更欢。凯华眼睛两边踅摸,刚好看到我和老妇人,勉强笑了一下,快步甩开小乐走到我旁边。我万分庆幸他及时看到我们,否则,他真有可能一脚把小乐踹出门去。看着目光呆滞、脸色蜡黄的凯华,我似乎听到他的心正在一点点坍塌的声音,连同我的心,一起沦入坠往地狱的路上。
  小乐依旧举着枪,狗皮膏药一样小跑着追在凯华身后。凯华煞白着脸,尴尬地左右闪躲。
  这孩子就是调皮,快别和叔叔闹了。老妇人站起身去拦小乐。走,跟奶奶去捡鸡蛋,兴许还能捡到野鸭蛋呢。说着,牵着小乐的衣服往外走。
  小乐不甘心似的,乜斜着眼回头狡黠地看着凯华,不忘最后“嘭”的一声又补上了一枪。我忽然觉得小乐的眼睛里闪动着某种诡异的东西,让我既恐惧又因其神秘而被深深吸引。
  这该死的聋子。凯华愤恨地说。
  他还是孩子,不懂事,和他生气犯不上。我劝慰他的同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吓得手脚冰凉。
  哼,有他哭的时候。凯华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声音却冷起来。
  凯华说自己是个“言行合一”的人,当初劝我合伙时,他曾以此为筹码加以标榜。事实证明,他惦记的东西,总能想方设法搞到,哪怕手段卑劣到极点。他说这是一个窘迫、孤独的留守少年无辜被群殴后,躲在稻草垛里哭泣一夜得出的顿悟,虽然我不相信。只是可惜了“言行合一”,一个挺道德的词,到他这儿成了抹布,看似光鲜,里面沾满污垢。为此,我整整惴惴不安了一个中午,唯恐小乐激怒凯华,让他做出残暴的事。
  下午,老妇人拿着长杆子要去虾池,我灵机一动,笑着问小乐,愿意去钓鱼吗?
  小乐迟疑地看着我,又看看凯华,小嘴一咧笑了,忙不迭地点头。
  终归是个孩子,好哄,我心想。
  贝壳堤的海岸线很柔和,以内弧形环抱着大海。小黄狗撒着欢儿地在前面引路,不时站住回望一下,催促似的汪汪地叫两声。我们拿着钓竿、水桶跟在后面,沿海滩往东走。休闲鞋底子薄,脚趾穿透胶底重重踩在贝壳上,我感到一阵阵刺痛。走了大约三百多米,有个天然码头,像个精巧的葫芦嘴,吐纳着随海水而至的生物。沙滩上,立着一根腐朽的木桩,下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锚。相比于泊在岸边的渔船,那铁锚显得有点大,像王府豪宅的黄铜门钉镶在了一扇柴门上,透着一股没落的破败相。码头那边,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两户人家,散落在盐碱地上。   啊啊啊……
  梦里,我被凄厉的哭声惊醒。谁在哭?是小乐在哭?是小乐在哭!我猛地坐起来,拿起手机,刚好夜里10点。
  我刚想起身,凯华在旁边厉声说,躺下。
  原来他早已经醒了,一直躺着装睡。他果真是“言行合一”的人。我非常愤怒,低声问,你对小乐做了什么?
  嘿,几个野豆子而已。凯华冷笑着说。
  野果子有毒,会吃死人的。
  人早晚都会死,早死早托生个好人家。他调侃着,语气里满是蔑视和不屑。
  门猛地被打开,老妇人啪一下打开灯,颤着声音喊,大夫,大夫,快看看小乐咋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医生助理。再看凯华,他也正呆愣地看着我,显然他也没想到脱口而出的谎言会有被揭穿的机会。
  失去门的阻挡,小乐凄惨的哭声更加清晰。老妇人拖着哭腔喊,大夫,大夫,救救小乐,求你们救救孩子。
  我搥了搥凯华,趿拉着鞋快步往里屋走。
  一米半的木床,像狼藉的车祸现场,小乐在上面捂着肚子痛苦地来回翻滚,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疼死了,疼死了,就像一只被割了喉的鸡,在地上瘋狂扑棱着翅膀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会死吗?我不敢去想。我靠近床边,刚试图去安抚他,就被他不停扭动着的腿脚给蹬开了。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肚子受凉,妈妈总会灌滚烫的暖水袋放在腹部,便说,给他喝点热水试试吧。
  没人理我。回头一看,老妇人正眼巴巴地看着凯华。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助手”,凯华才是“医生”。凯华见我看他,煞有介事地说,是啊,先喝点热水,先喝点热水。老妇人忙去外屋倒热水。
  我把满腔的愤怒凝结在眼里,利箭一样射向凯华,同时哀叹命运,怎么让我遇到这个人渣,渴求已久的宁静生活,又要被他打碎了。
  他对此视若无睹,像一个真正的医生一样,表情凝重地接过老妇人端来的热水,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点点头说,喂他喝下去。
  老妇人把小乐搂在怀里,柔声哄着让他喝下,然后像得了赦一样热切地等待着,等待着奇迹在下一秒发生。喝了热水小乐滚得更欢,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像从远山传来的雷鸣。只听他啊啊地喊了两声,蹭地站了起来,焦黄的屎汤暴雨一样稀里哗啦地顺着大腿往下流——他腹泻了。我们三个人围着他一通忙。刚清理干净,又是一阵。两次腹泻后,小乐瘫软在床上,只剩下了一点呻吟的力气。老妇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握着他的小手,数落着自己多舛的命运。我想起母亲离世前,自己跪在地上握着她垂落在床边的手的情形,心一酸,禁不住也流下泪来。
  他现在的情况非常严重,要赶紧送医院才行。凯华说。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炸雷,我呆住了。他把衬衫塞进裤腰,又挽了挽袖口,一副迫在眉睫急于出门的样子。老妇人止住泪,瞪着一双泪眼呆望着他。凯华接着说,可惜我没带仪器,但凭我多年的经验看,继续等下去会有危险。最近的医院有多远?他问老妇人。
  医院只有镇上有,很远了。老妇人说。
  远也要去啊,总不能一味等着,万一路上遇到诊所或者药店,凭我的技术也能救他。他语气坚定地说。
  我无法想象,如果失去小乐,老妇人该怎么面对惨淡的生活,是否会像当初自己安葬完母亲置身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样失魂落魄。那一刻,我对凯华深信不疑。我后来回想,觉得自己不是轻易受到他的哄骗,而是在走投无路时,妄图抓住他递过来的那根纤细稻草。
  老妇人用薄毯裹住小乐,又扯过床单把小乐绑在凯华的背上。凯华急匆匆地推门而出,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也许他看了,还不只一眼,只是我的思维已经凝滞,没有体味出他眼神里饱含的深意。我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风一样消失在了夜色里。门“嘭”的一声被弹回,把我和凯华隔成两个世界。屋内瞬间沉寂,时间、空气凝固了一样,我和老妇人面面相觑,像两枚被抛弃的孤独贝壳,相互守望,又无言以对。
  小乐没事的,他会没事的。老妇人说着,跌坐在床沿。她的话是对我说的,但更像对她自己说的,她要用更强大的心理暗示,去填满被掏空的心。
  没事的,我机械地附和着。没事的?我被自己的扪心自问惊呆了。怎么可能没事,凯华会治病吗?他会好心送小乐去医院?当然不会,通缉令早已覆盖所有的公共场所,他怎么可能自投罗网。那他为什么呢?我搞不懂。但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去帮他,路远,两人也好替换着背孩子。我说着,急忙往外走。
  哦,哦哦,老妇人应声站了起来。我刚走到门口,她又把我叫住,目光空洞茫然,失了心一样看着我,边从胳膊上褪镯子边说,你带着,万一需要钱就卖了它。
  我眼眶一热,说,等需要我再回来拿。说完,逃一样跑出了门。
  站在院里,我被一地明晃晃的月光惊呆了。今天的月亮真是太好了,好得有几分诡异,就像要窥探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我对异于常理的事物总是心怀恐惧,觉得那是不祥之兆。今晚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虽然我一再提醒自己,这只是自己无端的猜测,但这个念头却像霉菌一样暗暗生长。
  暗夜里,万物被月色镀上了一层银霜。悠长的堤坝向着天际无限延伸,也荡漾在这月色里。同样被月色浸染的还有总也长不高的柽柳林、绿地毯一样的黄瑾菜、刚劲的藤蔓以及像神经末梢一样排列的地衣和苔藓。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它们站到堤坝上。微澜广阔的海面把皎洁的月光收纳承托起来,像把整个夜空倒扣了一个影,有着别样的旖旎和宁静。我站在堤坝上左右观望,隐约见左前方有个黑影在移动,我撒腿便追。
  凯华爆发力强,但耐力不足,追上他并不难。他独自仰躺在堤坝的外侧斜坡上,头枕着团起来的床单,正疲惫地喘粗气。他先起身张望了一下,见是我,重又躺下,继续呼呼地喘气。
  小乐呢?我手卡在左腹,气喘吁吁地问。
  他并不回答,只抬手,懒散地往旁边指了指。我看到旁边一团黑影,小乐蹲在那儿,随后,闻到了一股屎臭。
  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不顾身子底下的贝壳像碎石子一样硌得肉生疼。出门走得急,我只穿了件短袖汗衫,刚才跑得满头大汗,现在被海风一吹,感觉全身凉飕飕的,有心要凯华枕着的床单,想想算了,还是自己忍着吧。   你怎么才来,害得我背着他跑这么远。凯华埋怨着。
  你真送他去医院?我坐了起来,硌得肉太疼。
  去他妈的屁医院,我带他躲起来,天亮以后你回去,就说要动手术需要钱,把她的玉镯子弄来。他说完,继续仰望着月亮,一副无限神往的痴迷模样。
  真是狼行千里也改不了贪婪本性,他果真惦记上了玉镯子。看着他那张无耻的脸,我真想狠狠给他一拳。
  人家一老一少对咱可不错啊,白吃白喝白住,咱咋能下得去手哇。我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
  你能在这儿住一辈子?你保证她发现不了我们的身份?他一下子坐起来,生硬地反问我。见我哑口无言,继续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骗还是好的,这荒郊野外的,就是动了刀子死两个人也不稀奇。
  我爸是警察,专抓坏蛋。小乐突然喊了一嗓子,把我吓了一跳。连续几次的腹泻缓解了毒性,小乐的精神好了很多。只是相隔还有段距离,他又左耳失聪,是怎么听见的呢?或者,他根本没听见,只是处于自我保护凭着直觉在喊?
  哎哟,你这个小兔崽子,还吓唬人。凯华狞笑着站起来,往小乐那儿走。你爸是警察?让他来呀,来救你呀。说着,拽起小乐的衣领慢慢往上提。小乐的脚刚离开地面,还没来得及挣扎,凯华猛地用力一摔,小乐跌倒在地上。凯华还不解气,又走上前,再次把他拎起来,狠狠地摔倒在地。小乐在他手里,单薄得就像一片秋后的树叶那样不堪一击。我连忙上前,拉住他再次伸向小乐的手。倒在地上的小乐被摔蒙了,喘了好几口粗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空旷静谧的夜里,他的哭声,像大海上遇难船只拉响的警报,格外刺耳悠长。凯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用力推开我,上前一把捂住小乐的嘴。哭声没有了,它被堵在口腔里唔唔几声又被迫咽下了肚。我紧绷的神经刚想放松,只听凯华哎呀一声惨叫松开了手。小乐转身就跑。凯华愤怒了,骂道,敢咬我,找死。说着从腰里掏出刀就追了过去。
  我见事情不妙,忙在后面追。小乐终究是孩子,又生着病,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凯华上前举刀便刺,小乐往旁边一滚,躲开了。凯华再刺,我刚好赶到,抓住他的胳膊就去夺刀。他一只手争执不过我,刀掉在了地上。小乐顾不得哭,更顾不得疼,爬起来又想跑。凯华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拧过小乐的两只胳膊别到身后,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我推搡着凯华的胳膊大喊,松手,松手。凯华置之不理。小乐仰面朝天,双脚乱蹬,大张着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急了,捡起地上的刀,朝着凯华的腹部猛地扎了过去,速度快得就像有股力量在吸引着刀,而我的手,只不过是放在刀柄上而已。紧接着,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流到我手上。血?是血?我的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凯华身子踉跄了一下,又稳稳地站住。我反倒浑身发软,像一只呆鸭,傻站着动弹不得。凯华松开小乐,朝我狠狠挥过一拳,刚好打在太阳穴上,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接着,脖子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扼住。我感觉胸口憋闷,呼吸困难,本能地去掰他的手指,两脚疯狂地在贝壳上蹬踹。但已经晚了,我渐渐浑身松软,没有一点反击的力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月亮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化成一团惨白的雾迎面袭来。我想自己是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苏醒过来,惨白的月亮刚好挂在当头。我没有死,这让我很兴奋。我缓了一下神,四处张望,看见凯华坐在地上,正用衬衫捆扎腰部的伤口。小乐已不知去向。想必那一刀減弱了他的力量,否则我早被他掐死了,我心想着,竭力屏住呼吸,手指在贝壳里一点点摸索,希望能找到点什么用来自卫,以防他一会儿过来把我当尸体处理。
  随着手臂缓慢地移动,胸口有几下针扎一样轻微的刺痛。我忽然想起来,那是钓线,金属丝钓线。我顿时平静了,仿佛身心在月光下澄澈透明成一块冰,空洞、纯净,没有一点杂质。我渴望一种重生,没有恐惧,没有牵挂,不用像惊弓之鸟。我想,除非自己死了,否则还会继续被他逼着去骗去抢,不管自己有多不情愿。我摸出钓线,在两只手上各缠了几圈,悄悄地往凯华身边挪移了半米多距离,趁他不备,猛地飞身扑到他身后,把钓线迅速套在他脖子上,侧转身,双手搭在右肩膀上,采用背的方式使劲往后勒。凯华的头紧紧搭在我的背上,没有挣扎,没有惨叫,甚至连风都吓得噤了声。在长时间的静止僵持里,我的手不住忍痛,一松,钓线连同凯华掉在了地上。我这才发觉右脸颊热乎乎的,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我头也没回,在血腥的上风处坐下。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让我欢欣,再也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我想起一句话:当你从我的记忆中离开,我才能自由。这是我准备写给一个女孩的歌,因为遇到凯华而中断。想到爱情,我忽然羞涩起来,就像那个女孩真的站在我的面前一样。一切都结束了,我有一种从长长的噩梦中醒来的疲惫感,仿佛听到美妙的音乐正从大海深处飘来,连同母亲宠爱的笑声。我不由得笑了。我疲倦地仰躺在堤上,望着月亮,感觉睡意在从没有过的疲倦里阵阵袭来,我专注地盯着月亮望着望着,终于眼皮猛地垂落,一切被它阻隔在了身心之外。我决定把一切交付给命运来审判,现在,我只想轻松地睡觉。
  等我醒过来,天色已黛青,正是黎明前将明不明的混沌时分。月亮被流云遮蔽,像枚韭菜叶斜西而挂。曙色里,只见老妇人树桩一样站在我旁边。
  她见我醒了,从腰里抽出一条布袋扔到我脚下,说,把它装满贝壳,连他一起弄到船上去。她指了指我左边。我侧目一看大吃一惊,是凯华,他直挺挺地倒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我先把小乐背回家。她不容我回答,说完转身就走,声音轻柔得像月亮下面倚着麦草垛讲童话故事的老奶奶。
  我神情恍惚,看着她从容的背影,仿佛置身在一场无法苏醒的童话梦境里。我渴望迅速离开,如同我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一样迫切,但我不敢。我说过我是胆小的人,虽然厄运始终围绕着我,但我对生命依然心存渴望。那妇人诡异的出现让我深陷在恐惧里无法自拔,夜色苍茫,我无法确定她会隐藏在哪个角落里,并伸出夺命的手。我急需做点什么,好尽快从无法预知未来的虚无中解脱出来。我用仅存的一点意识决定照她说的做,虽然我非常不想面对死去的凯华。   血腥味引得胃一阵阵痉挛地疼。毕竟在一起快两年的时间,对他的死,我也很难过。我战战兢兢地凑近他,万幸,他俯卧着倒在地上,脸朝下,鲜血沤湿了旁边的一小片贝壳滩。我把床单拧成绳子形状,想把它绑在他腰上。我战战兢兢地靠近他,尽量不触及他的肌肤,但在系绳结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裸露的腹部,冰凉僵硬的肉感像一股酥麻的电流顺着指尖蹿到了头顶。想到曾经一起的好日子,我心里充满内疚和自责——是我,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即将腐烂的物。但等我把他背起,艰难地走了一百米以后,愧疚感消失了,更多的是对他肥胖的怨恨。
  等我把尸体弄到船边,老妇人早已经等在那儿了。她独自坐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深邃的大海,静默得像涂山上的一尊望夫石,随波光流淌着一地心碎的忧伤。
  她表情漠然,无视我战战兢兢的猥琐样子,像对一个真正的物件一样,利索地把装满贝壳的布袋缠到尸体的腰上,解开船锚绳,回头亲切地对我说,放心吧孩子,不會有人知道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贝壳岛。说完,她跳上船开动马达,一会儿,船连同“哒哒哒”的马达声一起被夜色吞噬在大海深处,一点影儿都没有留下。海岸边,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哗啦哗啦的海浪声。
  我向着船离开的方向久久凝视,好像穿越黑暗看到了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黎明的曙光照在海面上,反射到柽柳林“沃尔沃”黝黑的汽车顶上,又反射回来。是的,这是八月末的夜晚。是的,“沃尔沃”在几十里外的柽柳林,但我的确看到了无数光点在眼前跳跃,就像脑回沟里栖息着的一群秃鹫,随时会一哄而起把我给恶狠狠地吞掉。
  我一时恍惚起来,陷入一片混沌迷雾里。
  啊啊啊……
  一阵凄厉的哭声把我惊醒。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暗沉的夜,而我居然躺在床上。原来是场噩梦。但谁在哭?是小乐在哭?是小乐在哭。我猛地坐起来,拿起手机,刚好夜里10点。太诡异了,恐惧顺着毛细血管往身体里爬。
  我刚想起身,凯华在旁边厉声说,躺下。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我使劲咬了咬嘴唇,很疼。不由颤着声音问他,你干的?
  他用鼻音不屑地“嗯”了一声。
  不会是给他吃了野果子吧?
  你咋知道?凯华很惊诧。
  我抬头,紧盯着卧室门,一、二、三,没等我默念到“四”,门猛地被打开了,老妇人焦急地喊,大夫、大夫,快看看小乐咋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一头栽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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