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密布的水泥墙脚,长年被雨水冲刷得灰白的瓦片,匍匐在半空中的毛茸茸的雾气,以及象城被和煦晨光铺满的苍穹。
　　一切从这里开始。
　　象城蜷伏在浙南,依着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峦,呼吸着江南湿润柔软的空气,不急不缓地走过了百年的光阴。山峦的另一面,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温州市。当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在晚饭后到街上疯狂购物的时候,象城人还是习惯去戏台那里听一台老掉牙的戏,然后咬着塞满萝卜丝馅的灯盏糕,一步一步摸着黑走回家。象城长久浸泡在江南厚重的水汽中,渐渐变得软绵无力。就像那条穿过象城的河流,总是缓慢地流淌着,平静得就像死去一般。那条河有个与象城匹配的名字——象河。
　　我家住在象河边的一条巷陌里。
　　几十栋老瓦房挤在象河边上,形成一个密集的居民区。居民区的尽头是大片绿油油的水稻田。与拥挤得快要窒息的居民区相比,稻田是一片净土,仅存的一片净土。
　　每个周六的下午,我一手提着沉重的书包,一手拉着石湘走过象河畔芬芳的水稻田,走过象河上低矮的石拱桥,走过象河边那条边沿参差不齐的老巷,走过那些属于象河,也属于象城的日渐泛黄的模糊记忆。
　　李秀莲过了60岁生日后,眼睛老花得厉害。每次我和石湘刚走到巷口时,她总能在大老远处看见,于是用高亢又带几分做作的嗓音喊道:“哟!两姐妹回来啦。”她的语调还会忽高忽低地变化,就像象城的小路,直着直着突然又生硬地转一个弯。每当这个时候,石湘就会握紧我的手,像要掐断我的手那般用力握紧。我知道,石湘不喜欢李秀莲说话的语调,可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象城的百年岁月像被历史风干的尘埃,它的弥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象城偶尔也会受受风寒,打个喷嚏。
　　曾祖母从她的小平房出发,走了一里的路来到我家,刚进大厅,李秀莲便冲进储物房里,把那些吃的喝的一股脑地藏进纸箱里,藏不了的便直接用塑料袋盖住。李秀莲对曾祖母异常戒备,只有做完了这些,她才可以安心地干活。
　　曾祖母从怀里掏出两个大概是从庙里带回来的柑橘,塞到我和石湘的手里,说:“想想,还有那个……想想她姐,你们吃。”曾祖母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比如石湘的名字,比如我的名字。
　　“石森呢?”曾祖母咧开没牙的嘴巴问道,然后自顾自地往楼梯口走去。一直都是这样,曾祖母的问题,基本不需要回答。
　　“这老太婆真够烦人,有事没事老往这跑。”李秀莲又开始抱怨了,她看着我和石湘手里的柑橘,皱起了眉,“这是她给的?”
　　石湘用力点点头,然后剥开柑橘的皮,霎时几滴汁水溅到她的白衬衣上。李秀莲一把夺过石湘手里的柑橘,尖声骂道:“你看看,又弄脏了。你都多大了,七岁了知道吗?你就不会小心点啊?还有这死老太婆,自己不要的东西还敢拿出来给别人!”说着,顺手把柑橘扔进一旁的垃圾篓里。
　　石湘缩着脖子看着垃圾篓里的柑橘,委屈地挂下脸,不再说话。
　　“愣着干嘛?快拿毛巾擦干净!你知不知道我洗一件衣服有多辛苦?”李秀莲像拎小鸡一样拽着石湘往浴室走去。
　　李秀莲从来都如此固执地讨厌曾祖母,可这次真的不能怪她。
　　曾祖母老得简直像从古书里走出来的人物,也像恐怖电影里的僵尸,干瘪的脸和扭曲的表情,就连我有时也会不敢对视。曾祖母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李秀莲喊她“老太婆”,石森喊她“妈”,其他人喊她“石森妈”。
　　石森是曾祖母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
　　那年,石森刚出世。曾祖母不知从哪听来的,说她的儿子五行缺木,急得发慌。曾祖父拿着焦炭在地上写了三个字,“木”、“林”、“森”。曾祖母压根没看懂这是什么,曾祖父说:“孩子缺木,那名字就要取带木的。你看,这个是一个木,‘林’里有两个,‘森’里面有三个木,取哪个当名字?”
　　“当然要三个的!越多越吉利!”曾祖母歪着脑袋说。
　　也许真的是取对名字了。石森从小到大都有曾祖父母护着,没吃过什么苦,20岁就娶了15岁的李秀莲进门。就在李秀莲被娶进石家那年,曾祖父因病去世。曾祖母又不知从哪听说,李秀莲的八字与曾祖父的相克,石家老头子是被李秀莲克死的。从那以后,曾祖母望向李秀莲的眼神里便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石森,李秀莲,曾祖母,不太平静地一起生活在曾祖父留下的小平房里。
　　李秀莲这辈子为石森生了四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儿子,取名为石浩文。然后是两个女儿。怀上第四个孩子的时侯是冬天,石森终于攒够了钱,开始在一里外的象河边上建造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年冬天的每个夜晚,李秀莲总会坐在板凳上等石森回家,然后一边把他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放在手心慢慢捂热,一边默默流泪。那时,李秀莲还没后悔嫁给这个男人。
　　当曾祖母的蒲扇扇走了夏天后,石森建好了他的房子,李秀莲也生下她的第四个孩子。李秀莲临盆的那天,石森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翌日,他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李秀莲说:“男孩就叫石文海,女孩就叫石玉娥。”李秀莲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石森,虚弱地点头说:“是男孩。”石森顿时乐得找不到东西南北。
　　秋天快过完时,石森带着李秀莲,他的四个孩子,还有曾祖父的遗像搬进了新房子,独独没带上曾祖母。从此,曾祖母开始明目张胆地怨恨李秀莲。她恨这个女人不仅克死了她的丈夫,还迷惑了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秀莲在象河边洗着一家大小换下的衣物,竟发现自己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薄雾,视线里的象河也笼罩着一层薄雾,象城也一样。李秀莲按着酸痛难忍的腰背站起身,捧着大木盆往家走去。她想起当年石森还带着她走过这条沿着象河的泥泞小道,把她娶进了石家。那时,象河边还没有这么多的房子,而现在,房子越来越多了。大儿子石浩文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后就跑去广东做生意。两个女儿紧接着各自找了婆家,一个去了北京,一个去了上海。只剩下从小就受尽宠爱的石文海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李秀莲急着安排了一连串的相亲,石文海终于也有了对象。李秀莲以为能安度晚年时,石文海却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女儿石湘与老婆离了婚。
　　象城做着美梦时,忽地被一个喷嚏惊醒,那个华丽的梦境在须臾间逝去。
　　石文海听说上海好赚钱,不顾李秀莲的劝告,硬是扔下石湘跑去那里做他的发财梦,而李秀莲只能在象城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李秀莲的怨气达到了顶峰。她怨石湘粉碎了自己安度晚年的美梦,也怨不成器的石文海老做些没用的白日梦,唯独不怨自己从前把石文海宠成现在这般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一年,李秀莲学会了曾祖母忽高忽低的语调。
　　那一年,象河里开始长出了水葫芦。
　　我叫石敏,是石浩文的女儿,17岁,在象城唯一的一所高中上学。从小到大,我对象城充满了恐惧。先是曾祖母忽高忽低的语调,然后是李秀莲忽高忽低的语调。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也像李秀莲那样唱戏似地跟石湘说话,石湘扭过头就没再理过我。
　　那天,石浩文给我打了个长途电话。他问我:“要不要来爸爸这里?爸这里……”我不等他说完就说了声“好”。
　　那时我才发现,这种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迫切想要离开象城的心情就像是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那般彻底。
　　象城就像一个外部光鲜,里面被掏空的蛇果,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光泽后开始慢慢萎缩。
　　过年的时候,石浩文,石文海,还有两个姑妈都回了象城。
　　吃年夜饭时,小姑妈刚满五岁的儿子扯着石湘的衣角问:“姐姐,为什么象城叫象城啊?是因为这里有许多大象吗?”
　　石湘皱起眉想了想,答道:“嗯,可能吧。”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好笑。我还记得,两年前石湘刚学会识字的时候,扯着我的衣角问道:“姐姐,为什么象城叫象城啊?是因为这里有许多大象吗?”
　　“嗯,好像有。”那时,我不大确定地回答石湘。
　　我也记得,幼年时我也曾扯着李秀莲的衣角问:“奶奶,为什么象城叫象城啊?是因为这里有许多大象吗?”
　　“嗯,应该是吧。”那时,李秀莲也是这么不太确定地回答我。
　　“象城哪有什么大象啊。”曾祖母听见两个小孩子的对话后,慢步踱到我身边坐下,嘴里反复念叨着:“象城根本就没大象啊。”
　　过完年以后,石浩文带着我离开了象城。离开之前,石浩文问李秀莲:“妈,你要不也一起去啊?外面那些大城市……”李秀莲不等他说完就摇摇头:“不用了,外面没自家里习惯。”
　　我始终无法理解李秀莲对象城的不离不弃。
　　我走的那天,李秀莲正用拖把拨开象河表面的蓝藻,然后把拖把放入河水中荡涤几下,再拿上来。现在的象河里长满了水葫芦,河水已经不能再用来洗衣服了。可象城的老人依旧不肯丢弃这条与象城一起老去的河流,不洗衣服,但还可以拿来洗个拖把或是夜壶。
　　他们已经把象河融进自己的生命里了。
　　象城晃悠着转进6月,笼罩在一片阴雨绵绵之中。象河里疯狂蔓延的水葫芦,象河边青苔密布的水泥墙脚,以及旧瓦房上被雨水冲刷得灰白的瓦片。
　　一切从这里开始,却从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