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外(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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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坐在婚纱影楼宽大舒适的沙发上,专门的接待小姐正在作讲解。吴宝银看着他和姜米各色各样的婚纱照片,不能不生出几分骄傲。
  
  果然,接待小姐压低了声音:“先生,我们老板特意嘱咐的,如果您同意我们选几张做宣传用,会特别赠送您一套油画系列,包括……”
  吴宝银打断她:“做宣传就不必了,样片都挺好,不选了,全要。”
  接待小姐喜出望外:“全要?好的好的。先生,您拍的照片一共是138张,做一个油画系列,一个传统中国红系列,一个水晶璀璨系列,再送您一个水晶相册和两只水晶相框可以吗?”
  吴宝银露出电视剧里霸道总裁特有的笑容,点点头说:“可以。”
  接待小姐好生羡慕:“先生,您一定很爱您太太,连婚纱照都由您来挑,您太太好幸福哦!”
  吴宝银不以为然地笑笑,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容离去。
  影楼坐落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繁华区,影楼的旁边是家高端商超,专营进口商品。吴宝银突然记起上次带姜米去厦门旅游,姜米特喜欢酒店里的早餐牛奶冲麦片,那麦片是进口的,酥脆香浓,普通的超市可是买不着,吴宝银想着,脚下一拐就进了这间超市。
  吴宝银拿了两大盒姜米爱吃的那种麦片,正往收银台走,目光无意间被旁边货架上摆着的化妆镜吸引。设计感很强的化妆镜,鳄鱼皮包面,三折,合起来就像个小记事本,貌似很适合姜米这样的小白领。吴宝银挑了个正红色的,他记得给姜米买过一款迪桑娜的包,也是这个颜色。吴宝银想象得到,姜米看到麦片和化妆镜时惊喜得睁大的眼睛以及那放光的小脸儿,吴宝银的脸上也不由得泛出笑意。
  吴宝银和一个推着购物车、手上拿着粉红钱夹的孕妇同时停在收银台前,吴宝银绅士地退后一步,好让她站到前面。孕妇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您先来吧,我这东西多……”吴宝银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是您先来吧。”
  就在两人谦让的时候,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突兀地从两人之间挤过去,几乎同一时间,那个孕妇尖叫着倒下,购物车也侧翻在地。她挣扎着抬起手臂,指着少年跑远的方向喊:“他,他……”
  孕妇手上的钱夹不见了,米色孕妇裙腹部处一片暗红色渗透开来。
  孕妇不但被抢了钱夹,还被伤到了!
  吴宝银的愤怒迅速从脚后跟升起聚拢到了头上,他扔下手里的东西,对吓懵的收银员喊了一声:“叫救护车!”与此同时,他已经冲出了超市的大门。
  在这条被奢侈品专卖店覆盖的步行街上,縱然是高峰期,人也不是很多,小偷的仓皇逃窜无疑打破了这种貌似高雅的安静。但是,大家只是看着两个人一跑一追,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哪怕喊几嗓子壮个声威。吴宝银在众人的目光中奋起直追,那一瞬间,心里涌动的是无可名状的正义感。
  小偷跑得很快,从背影看,小偷很年轻,很瘦,腿很长,他手上紧紧抓着那只粉色的钱夹。一周去健身房三次的吴宝银并不怯场,他盯着小偷那顶红色的棒球帽,紧追不舍。
  步行街不长,小偷奋力疾奔,中间他回过一次头,那惊慌失措的眼睛像小鹿斑比一样睁得大大的。如果他跑出步行街,到了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那可就真的追不上了。吴宝银一边追一边大喊:“站住!”小偷跑得更快了,眼看步行街出口近在咫尺,只要跑出去,那就像小鱼游进了大海。
  步行街出口处正在重新布置景观花木,几个工人正往搭的架子上码放一株株带盆的小花。小偷从边上跑过去,抓起一盆小花回头看了看吴宝银,又扔下小花盆继续发力往前跑。吴宝银追过来,也抓起一个小花盆,朝着小偷狠狠扔过去,同时,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不管追上追不上,他都不再跑了,这不比在健身房或者跑步道,他穿着皮鞋,这太伤膝盖了。
  可是前面不远处,小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似乎累了,腿在地上保持着跑的动作划拉了几下,然后不动了。
  吴宝银等气匀了一些,抬头看,小偷还在地上趴着。这时候,几个路人围上去,吴宝银走近时,他们纷纷转头,面色怪异。吴宝银低头看,小偷脸朝下趴在地上,后脑上,棒球帽下面,有黏稠的红白混合液体正慢慢地溢出来。
  吴宝银有那么一瞬间的懵懂,他下意识地解释:“就是一小盆花啊,怎么会……”
  那只小花盆躺在距离小偷头部不远的地方,盆底被磕掉一块儿,露出白生生的碴儿。
  吴宝银的头轰的一响,他这才回想起来,刚才抓住小花盆扔出去的时候,那么适手,完全没有轻飘飘没重心的感觉,这不是那种平常人行道绿化带上用的塑料盆或者纸盆,而是一个厚实的甚至可以说是坚硬的花岗岩的小花盆!
  吴宝银头上脸上顿时汗流如注。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有女人在尖叫,有人掏出手机呼叫“120”。
  吴宝银跪在小偷身边,下意识地伸手将他的身体扳过来,那是一张年轻到几乎单纯的少年面孔,应该还不到十八岁吧!那双像小鹿斑比一样的大眼睛黯淡地静静地望着他,吴宝银失控地拍打着他的脸,疯狂地喊:“起来,你起来啊!”
  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保安在路人的指引下跑过来。吴宝银看着保安制服上的徽章,语无伦次道:“他……他偷钱夹,还刺伤了那个孕妇。那个孕妇怎么样了?救护车来了吗?她的孩子能保住吗?”
  “你说什么呢?”保安警惕地看着吴宝银。
  “超市,被他抢钱包的孕妇,我看到她身下都是血……”吴宝银虚弱地抹一把额上的汗。
  保安打断他:“那是她买的樱桃汁打了。救护车来了吗?快,快抬过去……”
  几个人过来抬少年小偷,吴宝银下意识地伸手帮忙。那个问话的保安一把抓住吴宝银的胳膊:“你留在这里,警察马上就到。”
  秋日午后的阳光亮得刺眼,吴宝银却眼前一黑。
  二   “哎,哎,醒醒,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一个有力的大巴掌重重地落在肩头,石磊几乎惊跳起来,人也立刻清醒过来。放眼四下里看一看,身边只有穿着桑拿服的秦川,原来这是梦,这只是个梦啊!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要不是这一巴掌,自己还能多看看穿着比基尼的田妮啊——这想法也只是在脑子里打个转儿,石磊立刻换一脸笑容,问:“秦队,您吩咐?”
  谁让秦川是田妮的亲戚呢,谁让田妮只听秦川的话呢,石磊必须得巴着他啊。
  秦川站起来,说:“咱别等了,那小妮子指不定得捯饬多久呢,咱出去转转?”
  这时,虚掩的门嘭地被踢开,一股特好闻的香气瞬间涌进来。同样穿着桑拿服、头发湿漉漉、小脸红扑扑的田妮抱着一大堆洗浴用品走进来,盯着秦川嗔怪道:“我怎么就不能捯饬捯饬了?好不容易逮着个不上班的日子,我捯饬捯饬怎么了?”
  这时候的石磊只会憨笑着看着田妮,虽然不是比基尼,可是露着胳膊露着腿儿,脖子下面还露着一小段儿葱白似的皮肤,石磊已经知足了。尤其田妮跟秦川發威,他怎么看怎么觉着田妮是在帮自己出气。这样一想,石磊看田妮的目光,简直春回大地般温暖、夏日骄阳般热烈,也不管田妮看没看他,反正他就喜欢看着她。
  遇着田妮那也是没脾气,秦川无奈地说:“没怎么啊,我意思是,你捯饬是对的,不然真成女汉子了!哎,别动手别动手,刚夸你两句,这又暴露本性了……”
  “要没我,就你俩,还蒸桑拿呢,在水里打个滚就出来了!”田妮朝秦川扬了扬拳头。
  “洗发水沐浴露浴盐洗面奶乳液……别弄混了啊!”田妮把洗浴用品一股脑儿扔床上。
  “放你那儿不就行了,反正我们得过去,还抱过来,多此一举!”秦川斜一眼那堆东西。
  田妮反驳:“不告诉你哪个是哪个,你乱用一气儿,还给我浪费!”
  石磊赶紧接话道:“放心吧,我一样样看着用,绝对不弄混,绝对不浪费!”
  “赶紧去吧!等你们回来自助餐差不多也该开了,快去!”田妮点点头。
  俩男人走了,田妮看看扔在床上的衣服,给他们该叠的叠,该挂的挂。她自己是意识不到的,秦川的衣服,她三两下就整理好了;整理石磊的衣服,她却慢条斯理,找衣架把T恤挂起来,摘下肩膀上不知道哪里蹭到的一点点小线头,脸上呈现出别人都明白只有她自己不承认的笑意。其实,她完全可以打电话让他们过去,可她就是想名正言顺地到他们屋转悠转悠,不为啥,就是觉得这样踏实。
  实在没啥要整理的了,田妮满意地看看整洁的房间,拔出房卡,离开。
  “放你那儿不就行了,反正我们得过去,还抱过来,多此一举!”
  秦川斜一眼那堆东西。
  刚破了一起雇凶杀人案,秦川获准放假两天,分局刘局长给了他几张海天世界的桑拿券。田妮得知后赶紧调了班,非要跟秦川一起来,那石磊肯定是狗皮膏粘着田妮啊,这么着,仨人便一起来了城郊新开的这家超级豪华的温泉洗浴中心酒店。正值旺季,加上酒店甫一开张少不了发放一些赠券啊优惠券什么的,人就格外多。即使秦川手持钻石券,也只订到一间带桑拿的套房,另外一间房,就是个普通标间。依着田妮,是要让秦川和石磊住套房,她住那个普通标间的。秦川不干,怎么着也得女士优先啊,何况你还是我八竿子刚好打着的表妹呢。田妮才不会像他俩那样乖乖地在房间等呢,趁这工夫她在酒店里四下转转看看,至少得看好自助餐厅在哪里,就冲今天这么些人,难保一会儿还能占到好位置。
  田妮一路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室外泳池,她的眼睛一下子就花了。那叫一个姹紫嫣红啊那叫一个百花齐放啊,感觉全中国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人都到了这里,纵使田妮这样一个女警察,也不由得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太养眼了。可是,就这么一圈扫下来,凭着警察的敏锐,田妮迅速发现了一处不和谐的所在。
  在泳池边上,围坐着的花团锦簇的女人里,有一个……小老太太,说她是老太太可能有点儿过,她的头发是灰白色,却打理得整整齐齐,她穿着和田妮一样的桑拿服,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虽然有些暗淡,可还算得上光滑紧致。她的脸上甚至没有太多太深刻的皱纹,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有着看破一切的冷静和淡漠,在熙攘的人群里,她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理智和克制。她坐在沙滩椅上,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可她的眼睛却看向很远的地方,那神情,田妮在电影电视里见到过,那是在等待久久未归的亲人……
  田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到处都是欢笑嬉闹的人群,远处的沙滩上,一群少女在玩沙滩排球。这时候,身边有人碰了田妮一下,田妮转头看,应该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吧,在这样的场合里,男人女人依然十指相扣,他们好像刚蒸完桑拿,女人的皮肤通红、细嫩吹弹可破。男人歉意地朝田妮笑笑,是个笑容很好看的男人,不算太帅,却很暖。女人突然停下,问身边的男人:“宝银,我的戒指,好像落在洗手台上了。”被叫做宝银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女人满脸幸福地看着男人小跑回去,她眼睛无意间扫过周围,突然,停住,定住。
  这时候,田妮的眼光也停住,定住。
  那个小老太太,那个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小老太太,那个眼光看得很远的小老太太,目光正鹰一般地盯在女人身上。
  女人的脸色变了,她转身要走,和那个叫宝银的男人撞个满怀。宝银擎着手上的戒指,脸上是孩子般满足的笑容,他把戒指给女人戴好,抬头,这才发现女人脸色仓皇,紧张地问:“姜米,你怎么了?姜米,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女人抖着手指向小老太太。
  男人看向老太太,脸变得扭曲起来,几乎是一眨眼工夫便冲到小老太太面前,握着拳,拧着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红,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这样跟着我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姜米拖着男人的手臂,劝说道:“宝银,我们回去吧,我们走,我们回房间……”
  男人疯了一样挣脱姜米,挥舞着手臂大吼大叫:“不跟她说清楚,我们永远不得安宁!你还没看出来吗?她在跟踪我们,我不想咱们的新婚蜜月就这样被她毁了!”   田妮的耳朵立马竖起来,跟踪?没错,她听到的就是跟踪这两个字,田妮立刻忘了自己是穿着桑拿衣服的酒店客人,那会儿她肯定觉得自己还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她换一脸大义凛然,一步上前,正要说话,那个小老太太沉着地站了起来。
  小老太太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站起来的举动,却让叫宝银的男人和叫姜米的女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小老太太还是一脸的沉静和淡漠:“你怕什么呢,这么大一座酒店,来这里的人成百上千,不过是碰巧了,你何必这么神经质呢?”
  说完,小老太太转身离去。
  一直等小老太太的背影消失,男人才如梦初醒般跳起来,看样子他是想追上去,却被女人死死抱住:“宝银,宝银,算了算了……”
  田妮走上前,义正词严地亮出身份:“这位先生,您刚才说有人跟踪您,是怎么回事,我是警察。”
  男人怔怔地看了田妮一会儿,脸一垮,哭着嚷道:“警察同志,你得给我做主啊!”
  “那真的是一个意外啊,我是好心啊,我真是好心啊!你想啊,你眼睁睁见一个孕妇当你面被刀捅被抢钱包,作为一个大男人你是不是得急?当时那情形,简直千钧一发啊!我哪知道孕妇是自己摔倒的,我更不知道她身上流的不是血,是打碎的果汁啊,当时根本容不得你多想啊!就是在法庭上我也这样说,我真是见义勇为的啊。路边绿化带摆的那种花你们知道吧,都见过吧,逢年过节都摆成字摆成图案,都是些一次性的小塑料盆,我哪知道偏偏那天我抄起来的花盆竟然是石头的啊。平时我扔个烟头到垃圾桶,从来都没投中过,怎么那天就砸那小子后脑勺了!那真是意外,你说,无冤无仇的,我砸死她儿子干吗啊,后面知道孩子是单亲家庭,她一个人养大了儿子,我这心里也特别不好受。那小子也是,在学校里成绩不错,妈妈又在一家外企做高管,也算是高薪,零用钱从来没少给过,怎么就去做了小偷呢?他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可倒霉的是我啊!法官私底下都说这是意外,她不听啊,我给她赔钱,她不要啊,她一门心思只是要我一命抵一命。”
  在田妮住的那间大套房里,几个人分坐在沙发上。
  田妮看着这个叫吴宝银的男人絮絮叨叨连说带比画,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禁暗自发呆,只有秦川很认真地、一字不落地听吴宝银哭诉。
  吴宝银抹去因为激动而堆积在嘴角的白沫,拿起面前的一瓶矿泉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放下瓶子,吴宝银有些茫然地看着秦川:“我也找过警察,找过相关部门,可是,他们也没办法,她也不吵我也不闹我,就是到哪儿都跟着我。”
  女人在一边使劲点头,以佐证吴宝银说的是实话。
  秦川点点头:“她有没有威胁过你?”
  吴宝银和姜米互相看看,一齐摇头。
  秦川再问:“那你有没有受到其他人的威胁?”
  姜米摇头,吴宝银犹豫了一下,问道:“您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收买其他人来害我?”
  秦川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看着吴寶银。
  吴宝银摇摇头:“从来没有,秦警官。不夸口地说,出这事之前,无论职场还是情场,我的口碑都是非常好的。我做人是有原则的,从小到大,对品德品质品行那都是看得很重的,我还倡导公司设立了道德奖金,哪想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对不起,我跑题了,你怀疑她会不会收买其他人来害我,以我的经验来看,应该不会,这个叫林红的女人,无论样貌、气质还是行为举止,都很好,要不是出这种事,我还蛮欣赏她的。”
  姜米默默地看了吴宝银一眼。
  田妮和石磊对视一眼,吴宝银能对林红这样评价,也是出乎他俩意料的。
  秦川点点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还真的无能为力,毕竟她什么也没做,我们也不能就说禁止人家出来泡温泉住酒店什么的,对吧?也许真的只是个意外呢,这里刚开业,感觉全城的人都来了,你呢,也体谅一下她,单亲家庭,中年丧子,人生最痛苦不过的事了。等时间再久一点儿,相信一切都会过去。”
  吴宝银和姜米站起来准备离开,吴宝银叹口气道:“我做梦都希望是这样啊!”
  田妮很热情地正要送两人出门,秦川用眼睛制止她。秦川把吴宝银和姜米送出门回来,一眼看到田妮拿着电热水壶往外走,叫住她:“你干吗去?我警告你,咱可是在休假,少管闲事!”
  田妮才不怕他,一扬小下巴:“这水壶不工作了,我去找服务员换一个!”
  “打电话能解决的事儿,非得跑一趟?那可不是你的风格!”
  “好不容易休假,我干吗老闷在房间里?是不是啊,石磊?”
  “就是,秦队,你不爱动了,那我们还都是年轻人呢。走,田妮,我陪你去,这海天世界大着呢,你别迷路;再说了,好不容易来一回,说啥也得好好转转不是?”
  就这样,俩人得意地走了,秦川朝着他俩的背影喊一句:“吃饭叫我!”
  田妮和石磊走走停停地沿着曲折的回廊朝外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酒店公共区域的摄像头很多,几乎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而且每个回廊的拐角处都有崭新的灭火器。田妮感叹道:“这样的良心商家活该生意好到爆!”
  此时,石磊的目光全在田妮身上,他点点头,应付道:“哎,这儿有台阶,慢点儿,哎,这里要拐弯了,姑奶奶你别蹦蹦跳跳啦!”
  田妮才不管这么多,越发跳得高兴,索性把鞋都脱了,开心地说:“在城里哪里会遇着这样的木板地,你也把鞋脱了,脚感好得不得了!”
  石磊一手拎着田妮的鞋,一手抱着电热水壶,体贴入微地跟在后面,答道:“你真是小孩儿呢,你玩吧,我欣赏。”
  田妮嗔怪地翻了石磊一眼。
  总服务台处挤满了人,都是趁着周末拖家带口来玩的,大人叫,孩子哭,吵吵嚷嚷地让人看着就心烦。石磊直愣愣地把手里田妮的鞋递过去,几个小姑娘吓了一跳。田妮赶紧把他摁住,把另一只手里的电热水壶递过去,简单说明了一下,前台工作人员虽然动作有点儿生涩,但态度挺好,一个劲儿地道歉。
  田妮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前台工作人员说:“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和朋友约好一起吃自助餐,我手机忘了带出来,帮我看看他们住哪个房间,我朋友姜米,她老公吴宝银,不知道他俩用谁的名字登记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已经噼里啪啦查出来了:“是用吴宝银先生的名字登记的,C区蜜月套房202。”
  石磊眼睛转了转,还没等问,田妮已拉着他挤出人群。
  石磊小声嘀咕道:“怪不得秦队要警告你呢,喂,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是你肚里的虫吗?”
  田妮毫不犹豫地拧了一下石磊的胳膊。
  石磊咧着嘴,从刚才到现在,田妮那可是一直和他手拉手,肩并肩,这要在单位,想都不敢想啊!
  心里正美呢,石磊和人撞了个满怀。
  正是吴宝银和姜米。
  石磊脱口而出:“咦,我们正准备去找你们呢!”
  姜米也很讶异:“巧了,我们也正要去找你们!”
  田妮成竹在胸地一笑:“是不是觉得和警察待一起心里特踏实啊?”
  吴宝银由衷地点头道:“是啊是啊!”
  吴宝银说的绝对是真心话,被阴魂不散的林红那么一通折腾,回到房间后他和姜米两人兴致索然。看姜米坐在那里发呆,吴宝银很是懊恼,多么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和姜米的蜜月假期……吴宝银心里激灵了一下,腾地站起来。“姜米,”他大声喊,“姜米,我们走!”
  姜米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跟上他,一直走到门外回廊处才反应过来:“宝银,去哪儿啊?”
  吴宝银站住,怔怔地看着姜米:“去……去找那几个警察。”
  姜米一头雾水。
  吴宝银看看四周,小声解释道:“姜米,我是想,那几个警察看着还挺面善的,咱们跟他们拉近点儿关系,那个人就不敢缠着我们了。”
  姜米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和几个警察在一起,那林红也得掂量掂量吧,警察都向着我们的话,她还能怎么样?
  想到瞌睡有枕头,田妮石磊他们竟然也在找他们。
  自助餐这会儿开始了,吴宝银姜米因为订的是高端蜜月套房,所以有一块专属的用餐区域,一張四人桌,添一张椅子便轻松坐下五个人。田妮就掏出手机给秦川打电话。
  石磊傻乎乎地问:“你刚才不是说手机忘在房间了吗?”
  田妮翻个大白眼:“我说你就信?”
  石磊憨憨地笑道:“那当然了,你说啥我都信。”
  田妮举着手机变换着各种角度,却没有一点儿信号。服务员说,基站还没建好,手机只有在楼顶天台上才有信号。田妮只好打房间电话,竟然无人接听,田妮拧着眉头:“这家伙,肯定是已经去吃饭了,不管他了。”
  四个人就这样坐下来,一边是吴宝银和姜米,另一边是石磊和田妮,四人相对而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对年轻夫妻。
  其实田妮真的冤枉秦川了,这会儿秦川还在房间呼呼大睡呢,电话根本没响过。田妮也是后来才知道,整个酒店,除了几个必要的职能部门的座机电话是通的,其他的,都还只是摆设。
  酒店自助餐厅可没有这儿的安静甜蜜,正值饭点,所有人都从房间里从桑拿房里从麻将室里涌出来,人头攒动挤挤挨挨。在餐厅入口处的角落里,距离自助餐台最远的地方,摆着一张小小的餐桌,桌面是不规则的三角形,勉强放得下一只餐盘,一个头发略显灰白的女人,背对着大厅,安静地坐在那里。服务员拿着房客签单登记表急匆匆走过来有礼貌地说道:“麻烦您,我看一下房卡。”
  女人把房卡递过去,1018,林红。
  林红坐在那里,始终没有起身去餐台取食物,只是在推酒水车的服务生经过时添过两次咖啡。她端正地坐在那里,目光一直看着对面。长廊对面那个标注着VIP字样的用餐区,石磊一遍遍穿线儿样地在餐台和餐桌间穿梭,吴宝银和姜米甜蜜蜜地互相喂吃。林红的眼睛有些模糊,她不能不想起儿子,儿子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儿子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儿子头一回没让她操办,而是拿了钱自己和同学去外面过的那个生日。儿子十八岁了,长大成人了,可是,没等她真正体会到欣慰是种怎么样的幸福和快乐时,儿子,就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到现在都能清晰无比地回忆起儿子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儿子说:“妈,城边上发现了级别特高的温泉,冬天的时候,天上飘着雪花,人泡在温泉里冒着热气,喝着冰冻的啤酒,简直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了。妈,等我大学毕业,那里应该也建好了,我带你去!”
  儿子再也不可能兑现他的诺言了。
  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日子,儿子的录取通知单也到了,那是一所她和儿子都喜欢的大学。她把录取通知单在儿子的墓碑前烧了,而后放声大哭,她憧憬的美好生活,她憧憬的和儿子一起的美好生活,她余生全部的希望,全部破灭。
  对面那个男人,那个朝着女人谄媚地笑的男人,就是他,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服务员第三次过来添咖啡的时候发现她一口东西都没吃,便好心地到餐台处取了几块点心过来。
  林红感激地朝小姑娘笑了笑,安静地吃了那几块点心。看看腕上的表,时间不早了,是时候回去睡觉了。明天,这两个人要早起,她,也得早起。
  三
  秦川这觉睡的,那叫一个实。
  田妮和石磊吃饭回来一看,秦川这明显的根本就没动窝啊,电视开着,那呼扯的,震天响。田妮的愧疚和心疼一起涌上心头,当时就要叫秦川起来,哪怕打车出去也要让秦川把晚饭吃了。石磊赶紧拉田妮出来,告诉田妮,秦川平时也经常住值班室,从来不扯呼,只有一种情况下会这样,那就是累狠了,累太狠然后突然放松,就会这样。这种时候一定不要叫他,让他睡够,睡饱,比吃饭管用,能顶好几天。上次他们办完一个绑架案回来,秦川也是这样睡了足足两天一夜。田妮琢磨一下,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就没敢惊动秦川,给他身上轻轻盖了张毛巾被,两个人就到了秦川石磊的标准间。
  两个人本来一人一张床靠坐着床头看电视,到了午夜,田妮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石磊兴奋得睡不着,他心心念念地想和田妮共处一室的愿望竟然这么轻易就实现了,别说共处一室了,这简直是共度良宵的节奏啊!他侧着身子撑着自己的脑袋,一眼不眨地看着田妮的侧影儿,那光洁的额头,那翘翘的小鼻头,那长长的弯弯的睫毛,石磊看着看着就觉得热泪盈眶,自己这是上辈子拯救了宇宙吗,这辈子修来这么好个女朋友?不不不,在石磊心里,已经认定田妮是自己这辈子的一见钟情、这一世的命中注定!   石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睡着的,他做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在队里,秦川在指派任务,一会儿又是在大街上,田妮踩着小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一会儿又是在餐厅里,一堆人吵吵嚷嚷地用餐,石磊躲在一个没人看到的地方抽烟,他看着手里的烟还诧异呢,咦,原来我会抽烟啊!然后那烟就径直往鼻子里灌,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石磊醒了。他腾地坐起来,床头灯没关,虽然暗,但足以看清房间地板上蠕动着一股淡蓝色的烟,他只愣了一秒钟便腾身而起,一把拽起旁边床上还在酣睡的田妮,往腋下一夹,从卫生间扯了条浴巾冲出房门。
  让石磊惊出一身冷汗的是,偌大的回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淡蓝色的烟雾悬浮在半空中。
  田妮醒了,挣扎着下了地,光脚踩着白天她还觉得脚感很好的木地板,惊魂未定地问:“石磊,这是烟味儿吧,是哪里着火了吗?”
  像是呼应田妮的疑问,突然,远处传来尖锐的叫声:“着火啦!着火啦!大家快跑!”
  石磊和田妮对视一眼,一起往走廊尽头冲过去。白天田妮特意看过,每个走廊的尽头和拐角处,都有火警报警装置。可是,真的按住警铃的时候,恐惧像洪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没有丝毫反应。那个警铃没有丝毫响动!
  这时候,从更深处的浓烟里冲出个穿酒店制服的男孩儿,只见他一边喊“着火啦着火啦”,一边不断地敲打走廊两边客房的门。
  田妮上前截住他喊:“火警装置为什么没反应?!”
  男孩满脸大汗地回答:“那些装置都是摆设,连线都没接,根本没调试呢!”
  石磊大吼一声:“报警了吗?!”
  “不知道,房间电话也没接线,经理让我赶紧叫醒房客。”男孩回复道。
  石磊和田妮也顾不上再责怪这个男孩,也跟着一起边敲客房的门边喊:“着火啦着火啦!”
  走廊里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不管怎么说,这闹哄哄的动静让整个酒店都醒过来了。田妮忽然想起了秦川,撒腿就往那个区域跑。感觉烟雾似乎还没有传到那边,田妮手忙脚乱地打开套房门,只见秦川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困顿神情,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清醒过来,迅速冲到房门口。
  这时,石磊也赶过来了,他抓住一个穿制服的酒店职员,把田妮塞给他,说:“我们是警察,现在去每层楼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人,让她帮你一起疏散酒店客人!”
  田妮眼睁睁看着石磊和秦川逆着人流消失,她知道,石磊说检查遗漏不假,但其实更深层的意思是,他们要去看一眼现场。火灾现场是最容易被破坏的,如果不看一眼,秦川和石磊一定会抱憾终生。她使劲擦一把脸上的汗,大声喊道:“大家不要乱,一个挨一个赶紧离开酒店,去泳池附近集合。老人孩子先走,快,不要挤!”
  酒店门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有些年轻的情侣只裹一条浴巾,惊魂未定地互相抱在一起。田妮一脸焦虑地望向楼顶。这时候可以判断,着火的地方大约在主楼斜后方的区域,被主楼挡着,只能看到那边的夜空被火光映得发白。田妮想起白天看到的木制长廊以及踩在脚底下的木制甬道,心里想,这火势一定小不了。
  远处传来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鸣叫声,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声音给了惶恐的人群无限安慰,人们纷纷翘首以待。
  秦川和石磊奔向起火点,此时,人群大多已经疏散,开始还能遇到迎面而来的逃奔的人,后面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凭着温度和味道的指引慢慢靠近起火点,中间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还简单交流了一下,觉得火势应该不算大,他们以前也曾经到过火场,那空气都热得好像要炸裂,眼下,在这里,完全感受不到。
  可是,一个拐弯处,他们站住了。眼前是一片升腾的轻盈的火焰,却似乎没有温度和声响,就好像看电影默片似的。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是烧得最彻底的火,火苗几乎是透明的,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里面有遗漏的人,必然绝无生路,这片建筑已经被彻底烧毁了。
  秦川和石磊在酒店泳池处和田妮会合了。
  泳池处全是人,惊惶中还透着些许的兴奋,都睜大眼睛看着几台消防车紧张地工作。这就是人的本性,当意识到自己没有危险的时候,揣摩危险成了一种乐趣。
  三个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田妮突然开口道:“不知道他们出来没有?”
  石磊刚想说“谁”,立刻意识到田妮指的是吴宝银、姜米和林红。
  在这里,他们只认识他们仨。
  田妮下意识地四下里张望。
  人越聚越多,除了酒店的客人,周围城乡接合部的住户也赶来看热闹。想必这时候网络上已经传开了,因为田妮还注意到,有一些挂着市区牌照的车也开来了,一定是联系不上来玩的家人,所以有些不放心的人家就找来了。
  田妮看到了林红。
  在杂乱的人群中,依然保持冷静和优雅的林红并不难辨认,她的发型一丝不乱,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像是根本没睡觉似的。
  几乎同时,林红也看到了他们,她迎着他们的目光施施然走过来,一脸释然地感慨:“太好了,你们没事。”
  田妮也有些激动地说道:“太好了,您也没事。”
  “上年纪睡眠就少,听到动静就出来了。”此时,林红脸上的表情显得很自然。
  田妮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看到吴宝银和姜米了吗?”
  “我刚才一直在周围的人群里找,没有看到他们,希望他们也跟着跑出来了。”
  田妮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不是恨他们吗?”
  “新娘跟我无冤无仇,我恨的只是吴宝银一个。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希望他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被惩罚,我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
  说完这些,林红似乎觉得跟田妮话不投机,她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朝人群里走去。
  田妮叹口气道:“我现在理解吴宝银的感受了,遇着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石磊倒是很同情林红:“唉,从她的角度来考虑,也确实无法接受儿子就这么死了。”   消防车一齐停止了工作,空气中弥漫着奇特的夹杂着水汽的烟味儿,此时,天已经快亮了。
  四
  辖区派出所所长是个光头胖子,现在,这颗亮光光的大脑袋上全是汗。辖区出这么大事儿,派出所一点儿影响不受,那是不可能的。尤其当他听说秦川石磊和田妮是市局刑警队大名鼎鼎的神探三人组,简直两眼放光。
  秦川下意识地摩挲着铁青的下巴,自言自语:“看来真有问题。”
  光头所长抹一把头上脸上的汗,承认道:“是,感觉是有问题。酒店方面清点过好几遍,连死亡带失踪,名单上人数是七个,可是,现场只找到五具尸体。”
  酒店那边的消防人员已经撤离,其他各职能部门正在按部就班地清理现场,天空响晴,可是弥漫在周围的那种死亡的气息,却令人不寒而栗。
  因现场只找到五具尸体,酒店核查住店名单和所有票据后得出结论,尚有两个人下落不明,暂且称作失踪。
  不需要送治的住客都临时集中在未受太大影响的主楼自助餐厅,田妮刚才就是从这里被直接叫走的。来叫她的是派出所的协警,很恭敬地称她田警官。周围人看向她的目光肃然起敬,田妮在众人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离开,她知道,人群中林红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田妮脑子里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这么显眼,如果吴宝银和姜米也混在人群中,早就会跑出来和她招呼一声了。可是,到现在,他们俩都没有出现,如果他们真的出了事故,那么,那个头发灰白的死了儿子的林红,是不是有嫌疑呢?
  秦川在沉默,田妮知道此刻他在思考,她可不敢这时候去招惹他,只能调动自己所有的脑细胞去分析,试探性地问那个光头所长:“有没有可能是两个轻伤患者自己去了医院?”
  光头所长拼命摇头,海天世界所在区域只有一所医院和一个社区诊所,之前房地产商拆迁的时候,这里就像被清洗过一样,一些私人诊所和药店全关张了。今晚伤重的病患都被送去了市区大医院,一些轻微伤势的住客也被分散到这里的医院和诊所,同时,已经派人了解过,昨晚没有任何前往救治烧伤烫伤的病人……
  这时有警员进来报告,五名死者中有三人身份已经确认,另外两名死者是一对年轻夫妇,由于失踪的也是一对年轻夫妇,所以,这两组住客信息还有待进一步核实。各大媒体已经在新闻上通报了相关消息,家属应该很快就会赶到。
  听到死者和失踪人员都是年轻夫妇的时候,田妮的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显然,石磊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石磊上前一步问:“这两组住客的姓名是?”
  警员翻开手里的记事本,念道:“两组住客都入住了蜜月套房,一对夫妻男的叫钟浩,女的叫于小丽;另一对,男的叫吴宝银,女的叫姜米。”
  田妮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让自己没有惊叫出声。作为警花,虽然是内勤,但也随队出过几回现场,惨烈的场面也是见识过的。可是,当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终究应验时,她接受不了了,她眼前全是吴宝银和姜米的音容笑貌,那么鲜活那么美好的生命,真的就这样消逝了?
  田妮問:“现场出事故的那对……夫妻,要怎么判断他们的身份?”
  年轻警员对答如流:“尸体损毁得非常严重,生物提取可能不好实现了,而且,这两对夫妻的身高年龄都比较接近,只能根据手术或者牙科记录进一步核实。”
  田妮怔怔地愣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心里,有点儿希望吴宝银和姜米就是失踪的那对。也许,田妮在心里想,也许,他们为了摆脱那个灰白头发的林红的跟踪,在火灾之前,他们连夜离开了呢?同时,另一个声音提醒着田妮,那个林红,其实已经是嫌疑犯了。
  秦川、石磊和田妮来到被烧毁的那幢建筑,他们只是想再看一看,也许眼下无法搜集现场的有效线索,但是,置身事故现场,有时会产生一些身临其境的灵感,秦川对此深有感触。
  一个五十上下的西装男人也来到这里,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身边的随从立刻上前把他扶起来,男人抖得筛糠似的,嘴里喃喃不绝地说道:“找大师算过的啊,明明是大吉大利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田妮听出来了,如果这不是海天世界的老板,至少也是个主事儿的,不然不会这么急火攻心。突然不知道哪里窜出个男人,扑过来抡起拳头就揍那个西装男,身手利落下手无情,要不是秦川、石磊反应及时上去拉开,西装男鼻子嘴角已经见血。
  那些随从这会儿见人被秦川石磊控制了,纷纷开始展示忠诚,摩拳擦掌。
  秦川只好把证件掏出来,喝止道:“警察,退后!”
  西装男甚至顾不上擦鼻血,一个急转身,一群人便呼啦一下消失了。
  田妮徒然地追几步,回头跟秦川着急:“就这么让他跑了?”
  秦川把证件揣起来,淡淡地回复一句:“五条人命,他跑得了吗?”
  石磊松开那个年轻男人,一脸严肃道:“这是现场知道吗?你,怎么过来的?”
  田妮知道,他们之前吩咐过辖区派出所的协警和酒店保安,一定要封锁火灾现场,不能让闲杂人等进来看热闹。虽然火烧成这样能找到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万一呢?
  哪里会想到没穿制服的刑警说话这么不好使,回头就有人跟着闯进来了。
  年轻男人倒显从容,从身上掏出个证件。
  田妮赶紧凑上去看:新城网首席记者郑言。
  田妮的眼睛倏地亮了:“郑言,你是郑言?”
  郑言矜持地点点头。
  秦川和石磊的面色也带出些恍然的意味,语气稍平和了些:“现场还没勘查呢,原则上谁也不能进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未婚妻昨天也来这儿了,从接到消息到现在,根本联系不上。医院诊所酒店大堂我都找了,没有……”
  秦川见不得男人悲怆,赶紧问:“你未婚妻叫什么,我让辖区派出所的同事帮着去找找。”
  郑言掏出手机,打开,递到秦川面前。
  田妮凑上去一看,惊讶得叫出声:“这是你未婚妻?”   是郑言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两人对着镜头比着V字甜蜜地笑着。
  郑言悲伤地点点头:“对,我未婚妻,她叫姜米,麻烦你们帮我找找吧,谢谢!”
  与此同时,酒店自助餐厅那边,保安正配合警察安排老人、孩子、孕妇和没有嫌疑的住客先行离开。酒店大门外早已挤满了人,每出来一个人,就有一堆人围上去,劫后余生般抱头痛哭。自助餐厅很快就空了,一个穿米色套裙的女人却自始自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酒店保安、派出所协警和办案的警察慢慢都觉察到了异样。
  穿米色套裙的女人摘下墨镜,那是一张精致到几近失真的脸,光滑透亮到没有一丝纹路。五官单独看都很精致,但组合到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还有女人的妆容,唇红齿白,眼睫毛一根根覆盖在眼睛上,就像孩子玩的那种玩具娃娃的眼睛。只见她踩着十寸的高跟鞋,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的香水味也随着她的步子侵袭而来。
  办案警察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下身子:“这位女士,你也是来找人的?”
  穿米色套裙的女人轻轻点点头:“我来找吴宝银。”
  几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办案警察下意识地遮住手上那张写有死亡和失踪人员名单的纸问:“他是你家人?”
  穿米色套裙的女人声音清晰、面色悲戚地回答道:“他是我老公。”
  五
  即使坐在警察的对面,陈美依然是优雅的、矜持的、一丝不苟的。
  石磊和一个兄弟在做笔录,田妮假装在另一张办公桌跟前忙活,耳朵竖得直直的。
  陈美,就是那个穿米色套裙的美貌女子,就是那个说吴宝银是她老公的女子。
  石磊已经向陈美介绍了当前的情况——吴宝银下落不明。
  陈美是个聪明人,下落不明有两种情况,如果是失踪,那还有生还的可能;如果并没有失踪,那么,现场那两具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尸体,有一具就应该是吴宝银的。
  陈美没有表现出过度难过的样子,虽然她的眼神看起来很悲哀。
  田妮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她很好奇,如果陈美哭了,她的鼻子会不会像正常人一样发红?会不会流鼻涕?又或者流了鼻涕她敢不敢像其他人那样大力地擤或者擦?因为在这个陈美的脸上,除了眼珠,就没有任何一样原装的零件了。
  陈美的声音很好听,有着南方女人特有的轻柔和温婉,而且陈美显然是善于表达的,所以,整个问询过程,就好像在听一出旧时的豪门情感大剧。
  吴家跟陈家是世交,从爷爷辈上算起来,两家就走动得非常频繁了。到了父亲这一代,赶上好时候,计划经济转市场经济,两家都发达了,生意上也有了更紧密的联系。后来,陈美妈妈和吴家妈妈又前后脚怀孕,两个爸爸就半开玩笑地说,如果都是男孩,以后就是兄弟;都是女孩,以后就是姐妹;一男一女的话,以后就是亲家。算起来,呈宝银本该比陈美小一个月,可是,他早产,生下来第二天,陈美出生了。直到陈美满月,宝银还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待着没出来。后来,医院说要家属做最坏的打算,吴家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吴家爸爸决定把自己的头生儿子带回来,死也死在家里,也好葬在祖坟里。
  陈美爸妈是重情义、讲信用的人,就说,两家孩子毕竟是定了亲的,口头约定也是约定,总要让他们见见面啊。
  宝银从医院接回来直接就抱去陈家了。
  陈美懂事以后,无数次听妈妈和吴家妈妈以及知道这事儿的其他老人们像说神话一样讲述过那件往事:当把宝银放进陈美的小被窝里,本来熟睡的陈美一下子就搂住奄奄一息的宝银,紧紧地搂住他。当时围在小床四周的大人们都哭了,本来想的是让两个小人儿见个面了个心愿就好,可是,陈美紧紧地搂住宝银,谁动一动她就厉声哭泣,原本医生断言很快就要断气儿的小宝银,虽然呼吸时紧时慢,却一直坚持着。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到了晚上,宝银的面色竟然开始好转,呼吸也渐趋平稳,两个小人儿头抵着头、脸对着脸睡得分外香甜。吴家妈妈跪下来求陈家妈妈,让宝银跟陈美多待两天,她觉得这是神佛在暗示自家儿子回天有望,吴家愿意用自家最显要的一间旺铺来抵。陈家妈妈是信佛的人,觉得这是佛祖显灵,不但同意让宝银继续睡在陈美身边,而且很坚定地拒绝了吴家妈妈交抵旺铺的决定。
  吴家爸妈几乎是哭着跪下来,感恩陈家的慈悲心肠,立下重誓,陈家这一世有恩于吴家,吴家这一族,世代铭记这段恩情。
  宝银在陈美家住了九天,跟陈美在小被窝里一起睡了九天,吴家妈妈和陈美妈妈不分你我地喂了两个小人儿九天。第十天,吴家把宝银送到医院,检查过后除了体重还有些偏轻,其他一切都好,医生都说这是奇迹。
  陈美长大以后才知道,她和吴宝银创造的奇迹在世界各地都发生过,虽然还不能完全解读原因,但医学上已有初步论证,同为婴儿的身体,心跳呼吸基本同步,紧紧地倚靠其实起到了一种带动的作用。所以,放在医院保温箱里必死无疑的吴宝银,在陈美小小的怀抱里却能苏醒过来。
  陈美在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是波澜不惊,但语气和眼神里都有着一种依恋的情感,难以掩饰。
  后来,吴宝银和陈美都长大了,两家的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大,双方父母早就以亲家相称了。这一对少男少女说不上形影不離,却是远近闻名的青梅竹马。转折发生在读大学的时候,吴宝银的成绩没有陈美好,所以,两个人没能考取同一所大学,陈美考上了上海一所名校,吴宝银则去了一座二线城市读一个专业有些拿不上台面的二流大专。大学期间两人聚少离多,一开始吴宝银还抽空去上海看陈美,后来,就只是陈美一个人奔波了。大三那年,陈美发现吴宝银在大学里谈了个女友,陈美装作不知道,只当他是太孤单太寂寞。毕业后,陈美回家帮助打理家族事业,吴宝银却带着女友去了北京发展。
  吴家知道后,先就翻了天,陈美这才说出吴宝银和他同学恋爱的事情。吴爸爸吴妈妈听后,不由分说便带着一众亲戚飞到北京把吴宝银抓了回来,让他跪在陈家二老面前赔罪。吴爸爸更是下了狠话,他这条命都是陈美给的,他要走,可以,把命留下!   吴宝银到底还是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从三楼扯了几条床单绑成绳结放下来,跑了。
  最后,还是陈美出来说了话,她说:“让他走吧,他总要回来的。”
  吴爸爸吴妈妈戏已做足,怎么可能不顺着台阶赶紧下?再怎么说,那是自己的独生子。也就一起帮着宽慰陈美,无非说些他还年轻,头脑发热,等冷静下来就明白了,再去哪里找你这样家世好教养好的女子?何况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也是那一次,陈美郑重地提出,以后再不许提救命恩人这四个字。
  陈美心里明镜似的,这四个字,在小时候,是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长大以后,却成为吴宝银身上的枷锁,他做得再好,也逃不过报恩的嫌疑。他累了,倦了,也烦了,所以,他才要跑掉。
  陈美放手吴宝银的同时,对自己却更加严苛。其实,陈美见过吴宝银的那个大学恋人,她曾偷偷去学校看他,看见他牵着那个女生的手眉飞色舞地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过他这样开心的样子,而且,那个女生,确实很漂亮。
  陈美转身折回火车站,买了当天的票便回了学校,她甚至都没让他知道,那个夏天的午后,她来过。
  陈美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非常满,除了料理家族事业,她还要去健身房锻炼,跟私教学钢琴、学外语、学厨艺。三年过去了,陈美在家族生意中已经能够独當一面,个人修为方面也堪称完美。没多久,吴宝银在北京混不下去了,跑到煤都做了个小白领。又是三年过去,陈美不但成为当地商界知名的霸道女总裁,更通过健身、瑜伽让自己身姿挺拔风姿绰约,同时脸上也完成了一系列整修工程。
  所有曾经认识陈美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陈美俨然就是大家心中的女神。
  可是吴宝银还是没有回来。
  这三年里,吴宝银女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工作也换了一家又一家,最终还是由吴家出面给他在一家国字头企业的下属单位谋了个肥缺。
  但跟陈美比,那简直天上地下。
  吴家二老终于撑不下去,置办了最齐全的彩礼,带着愧疚来陈家退婚。他们拉着陈美的手,说这辈子就当陈美是女儿,这些就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
  陈家的生意如今做得比吴家更大,不能说完全倚仗陈美,但陈美肯定是功不可没,所以陈家爸妈也想就到此为止,主要是心理上也有些不平衡,你吴宝银不过是个国企下属单位的小头目,给我家女儿当司机资格怕是都不够,还敢这样涮我家陈美?也盼着陈美赶紧脱身找个更好的男人嫁了。
  可是陈美不依。
  陈美放话,这辈子,非吴宝银不嫁。
  陈美这是铁了心了,这个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女子,在情感上却陷入了沉没成本的旋涡。多少个夜里,陈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狠道:“吴宝银,我为你,做了所有能做的,如果不让你知道,我这一生就成了笑话!”
  陈美越发出色,就越发执拗。她甚至幻想过不止一次,找到吴宝银的女人,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拿一张支票出来,让对方开价,她相信,没有人能赢得了她对吴宝银的感情,更赢不过她的钱。等到那一刻,她会让吴宝银知道他在女人眼里的价码,是一百万还是一千万。
  而陈美的身家,是五个亿。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周末傍晚,她依例去吴家陪老人吃饭,吴家爸妈住的那幢别墅是陈美的地产项目,和陈家爸妈在同一小区。陈美这样安排也是图方便照顾,现在她忙得脚不沾地,但是应酬再多,每周她总要抽出点儿时间去陪吴家爸妈吃饭。
  陈美的保时捷刚停下,还没等她开车门,就看见吴家妈妈从庭院里慌里慌张跑出来,那是激动,也是欣然,甚至是狂喜。
  吴家妈妈没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扯着陈美的手,激动地说:“阿美,你看看谁回来了?”
  陈美的心猛地狂跳几下,她抬头,吴宝银正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站住,站在鹅卵石铺成的甬道的那头,朝她微笑。
  那一夜,陈美把自己交付给了吴宝银,在印证了陈美纯洁的那一刻,吴宝银是震惊的。只是出乎陈美意料的是,这份震惊并没有如她预期般化成狂喜,吴宝银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拥抱的时间有点儿太长了,有一刻,陈美几乎以为吴宝银是不是睡着了,她刚想轻轻地动一下,有两颗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额头上。她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吴宝银压抑着的哽咽,她闭上眼睛,心,一下子落在了实处。
  一年前,吴家出事,陈美当然知道。
  吴宝银在那座二线城市里弄死人了。
  陈美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恶化到无可逆转的地步了。
  因为吴宝银一开始没当回事,就没跟家人说,他坚持认为自己见义勇为不会有事儿。没想到,对方请了律师团死咬不放,吴宝银预感不妙,这才赶紧通知家人。偏吴家爸妈爱子心切,一时迷了心,没跟律师商量,带着一皮箱现金,瞒着一干人等私底下去事主家想要私了,却被对方录音录像,冠以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导致原本不利的形势更加恶劣。
  无奈之下,吴家只得把案情告诉陈家。
  陈美第一时间紧急救场,发动网络舆论,一时间对这个案子民间反响强烈。反对方坚持认为,吴宝银就是故意伤人致死;支持方认为,如果判了吴宝银,那么以后再没有人敢见义勇为。
  陈美一边组织更加权威的律师团,一边向法庭提出赔偿,最终,法庭以过失伤人判了吴宝银轻罪一年。
  一些原本就对能力平平却霸占风水宝座的吴宝银心怀不满的同事,借机将他除名。本来还算好的结局,可糟糕的是,吴宝银爱到已经谈婚论嫁的女人,危难时刻弃他而去。
  吴宝银把婚房挂给中介转身回家,吴家爸妈本来还在为儿子的官司没帮上忙反而添了乱闹心,看到儿子回来那感觉简直是因祸得福。
  吴宝银倒头就睡,睡醒了第一句话就是:“陈美呢?”
  一周后,吴宝银和陈美在当地最豪华的酒店举办了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婚礼。
  婚后过了大半年的幸福生活,陈美以为自己可以就此和吴宝银携手人生。没想到,一个月后,在一个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夏日清晨,吴宝银在接了一个电话后的当天下午,再度离家出走。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田妮愣怔了半天,忍不住问:“你们,领证了吗?”
  陈美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淡淡一笑:“在我们那里,婚礼大典才作数。”
  石磊看看面前的记录纸,这些都没法写,他问:“那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吴宝银在这里?”
  吴宝银跟家人都不联系,当然更不会跟陈美联系。而陈美所在城市距离这里又较远,她为什么就能第一时间搭第一班客机赶到这里?
  陈美从手包里掏出一部手机,轻轻放在桌上推到石磊面前。
  这是一部VERTU,机身镶满银色水钻。
  “结婚时买了一对,他是金色的,我是银色的,定制版,独一无二。”
  几个人都不解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陈美微微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张黑卡,他不知道,那是我的副卡,他每一笔消费我都有反馈。再就是,他那部手机,我安装了跟踪器,就算关机,我一样知道他在哪里。”
  几个人面面相觑。
  六
  眼圈有些红的郑言,失神地看着灰白的墙面。
  这原本是一间大办公室,八项规定后,谁也不敢超标,空置出来的这么一大间,实在不好规划,就拿来做了活动室。遇着突如其来的加班,还有过侦查員干脆和衣躺在这案子上凑合一夜的事。
  此刻,窗外正是晚霞满天,落日的余晖把整间屋子渲染得无比温暖却又充盈着伤感。
  秦川进来,看看郑言的表情,便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自己拿一根,余下的甩给郑言。
  秦川就势坐在乒乓球案上,抽一口烟,才问:“能说了吗?”
  郑言把车停在海天世界大门口,跟他们的车一起从现场回来。一路上郑言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啥。到了队上,郑言提出个要求,他说,他心太乱了,想静一静,好好想想,把这些事儿理顺了。
  他在这间空空的活动室里待了足足一小时。
  郑言把烟点上,狠吸一口,捶了一下乒乓球台案说:“姜米,是为数不多让我动心的姑娘。”
  郑言和姜米之间的开端并不愉快,如果那也算开端的话,因为两个人并没有见面。
  吴宝银那个案子,郑言所在的网站也有跟进。当时网上舆情沸腾,郑言的意思是剑走偏锋,已经太多人关注吴宝银了,他觉得应该从吴宝银身边的人入手,于是很快锁定了姜米。可是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出师不利,说吴宝银的女友简直是个变形金刚,本来清新文静个小白领,一听问吴宝银案子的事儿,立刻变身母老虎,当即把人轰出来了;再去,公司说,辞职了。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各种线上工具也不回应,直接人间蒸发了。
  郑言说那就算了,这事儿现在闹这么大,咱也别跟风了,到时候出来结果发个通告就行。
  吴宝银案子落地后只有几家公众号简要报道了一下,因为一个当红明星出轨的大戏吸引了网上全部的注意力。这是疯狂的一年,娱乐界简直比着赶着曝料,网上的热点一波接一波。此时,郑言也早就把吴宝银的事给忘了,更何况只见过相片的姜米。
  郑言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提请了休年假。
  干郑言这样工作的人,平时联络的人多,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会儿,他正琢磨着怎么筛选着删除信息,突然有人跟他打招呼:“在干吗?”
  郑言看了看头像,是幅风景画,再看看昵称,叫“一地碎片”,资料也很简单,除了显示地区明显是胡乱编造的厄瓜多尔,其他一概空白,而且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可能这三天里没有动态,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郑言想不出来是谁,也许是客户吧,于是很谨慎地说:“你呢,在干吗?”
  对方答:“发呆。”
  这回答把郑言逗乐了,他回复:“我也差不多。”
  对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闷三天了,感觉心都要发霉了,外面阳光这么好,真想出去走走。”
  “多大事儿啊,那就站起来,开门,出去呗。”
  “一起?”对方提议道。
  郑言当时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发了个实时位置过去。
  发完郑言立刻就撤回了,可是对方显然已经看到了,因为对方毫不犹豫地回复道:“等着。”
  郑言一边嘀咕真的假的,一边还是爬起来洗澡刮脸换衣服,这中间他一直瞄着微信,那个“一地碎片”却始终没动静。郑言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把房间收拾一番,还是没见那个“一地碎片”有反应。有两回郑言拿起手机想要问问对方到底来是不来,想了想,终于作罢,他决定了,就算这是个无聊的玩笑,今天自己也要出门接接地气儿。
  郑言换好鞋抓起车钥匙,刚准备把手机揣兜,“一地碎片”的信息来了:小区正门,白色路虎,尾号129。
  郑言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清楚地记起自己当时的感觉:惊喜。
  小区正门口停着的那辆白色路虎,蒙着一层灰,车身还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刮擦痕迹。所以,当打开副驾驶,看到开车的竟然是一个妙龄女郎,郑言意外了。
  “一地碎片”戴着副硕大的墨镜,但是看她的头发,看她脸上的皮肤,看她握方向盘的手,显然,这是个年轻姑娘。郑言的心放下来,心里有种艳遇的奇妙感觉。
  “一地碎片”很利索地叮嘱他:“系安全带。”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车奔了南郊。“一地碎片”开车技术不错,郑言难得这样轻松,他放下车窗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休闲过了。
  出城后,周围变得安静,只听到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而过的风声。郑言看看“一地碎片”,她只是专注地开着车。那一天,他们俩在南郊一座小山上一直看着太阳落山。
  深秋的落日,很好看。
  “一地碎片”这时才把墨镜摘了,果然是个美丽的姑娘。郑言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还在心里说,可能是因为这一路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有些心灵相通的地方,所以觉得对方不陌生吧。   下山后,两人找了个干净的饭馆简单吃了点儿东西,郑言琢磨着该怎么跟姑娘拉近距离,对方却直视着他,一点儿没暗示的意思,坦率地说:“去开房吧?”
  郑言迅速查看,姜米气息微弱,左手腕上,胡乱缠绕着一条丝巾,一道纵深的刀口依然在汩汩冒血
  如果是郑言这样说,那主动权在他,他尽可以从容淡定。可是,主場在对方,郑言不由得有些气馁,又想表现出一点儿正义凛然,就说:“难道网友约个会,就是为了上床?”
  郑言以为自己这样带点儿匪气的说笑,进可攻退可守,对方可以顺着话茬继续也可以借机收回刚才那句话,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一脸正色道:“网友见面不上床?你开什么玩笑,大家都这么忙。”说着,“一地碎片”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两百元钱拍桌上,喊道,“服务员,结账!”
  “一地碎片”转身往外走,走两步,站住,回头看一眼目瞪口呆的郑言说:“走啊!”
  郑言醒来的时候,酒店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满地的空啤酒罐。他慢慢回忆起来,往酒店去的路上,“一地碎片”买了一箱啤酒让郑言扛着。
  郑言去前台办的手续,这一路,他感觉一直被“一地碎片”的气场压迫着,如果开房还不主动,那可真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了。
  到了房间,“一地碎片”三两下便除去身上的衣服,说:“我先脱了,你随意。”
  说完,“一地碎片”进了卫生间,郑言听到淋浴的喷头刷地打开了。
  一直到这时候,郑言的感觉还是有些懵。他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不知道她是在哪种情况下加了自己的微信,不知道她今天这一系列举动是蓄谋已久还是心血来潮……
  郑言打开一瓶啤酒喝下去,还是没理清头绪,可是胆气却壮了起来,他说:“今天这就是蛇蝎美人计,我他妈也将计就计了!”
  “一地碎片”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裹着浴巾出来,郑言正打开第三瓶啤酒,她从他手中夺过去,一仰脖灌了,然后朝卫生间方向歪一下头,命令道:“去洗干净。”
  郑言对这样居高临下的语气是不喜欢的,可是那天,他乖乖脱了衣服进了卫生间。
  那一夜,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郑言最后残存的一点记忆就是,“一地碎片”好像海妖一样披散着卷发、裸着润滑的身体紧紧地缠绕着他……
  郑言去冲了个澡才慢慢清醒过来,这时候他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五百元钱。
  郑言从“一地碎片”的资料上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这可难不倒他,他给交警队的哥们儿打了个电话,查那辆白色路虎车车主的信息,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车主竟然是吴宝银。
  郑言顿时明白为什么觉得“一地碎片”看起来眼熟了,那是因为,在见面之前,他看到过她的相片。
  “一地碎片”是吴宝银的女朋友,姜米。
  那一瞬间,郑言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恐惧从心里滑过,他迅速逃离了酒店。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郑言等待着“一地碎片”露面。
  没有。
  事实上,自从那天分手后,“一地碎片”音信皆无。
  思来想去,与其被恐惧控制不如面对恐惧,郑言给“一地碎片”留言,说自己想见她,可是对方毫无声息。郑言看着微信上满屏自己的留言,竟然第一次有了些许失落的感觉。郑言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用各种方法,包括在网上买那种真真假假的破译软件,然后,真的得到了姜米的手机号。
  郑言拨打了那个手机号码。
  对方响铃持续了很长时间,无人接听。郑言索性豁出去了,既然已经打了,就一定要她接听为止。再拨,依然无人接听,再拨……
  终于,对方接起了电话。
  郑言感觉到心怦怦直跳,他尽量让声音变得沉稳:“你好。”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很久,才传来姜米微弱的声音:“快来,我,在……”
  是一个名字很土气的小区,导航七拐八弯到底还是把郑言带到了地方。那是一座老式楼房,外墙都看不出颜色了,五花八门的阳台、防盗窗和玻璃的夹层里塞满了杂物。
  郑言有些意外,吴宝银事件中网上扒出来他富二代的身份,姜米开着的也是吴宝银的路虎车,怎么就住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区?难道,他们分手了?就算他们分手了,姜米何至于落到这样的境地?郑言突然心头一凛,会不会……是……圈套?
  郑言在单元门口抽了一支烟,然后狠狠地扔了烟头,上楼。
  四楼,右手边,一扇老式的铁质防盗门,能听到里面电视的声音,郑言镇静地敲门。
  屋里传出一个年迈的却中气十足的男声:“谁啊!”
  郑言轻声细语:“请问,小姜在吗?”
  里面的木门哐的一声拉开,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儿不耐烦地看着郑言:“找谁?”
  “小姜不是住这里吗?一个姑娘,二十多岁,长发,瘦瘦的……”
  老头儿张着嘴眨巴着眼睛想了会儿说:“噢,对门有个丫头长这样儿,才搬来不久……”
  郑言很有礼貌地谢过,转过身来,敲了敲对门,一下两下,老头儿就那么开着门看着。
  没人应门。
  郑言回头朝老头儿笑笑,抬腿下楼,走了。
  郑言在楼下又抽了支烟,然后蹑手蹑脚地上楼。他站在四楼转角处听了听,老头儿家里传来夫妻俩训斥孙子,孙子顶嘴的嘈杂声。他迅速闪进对面的门,然后转身轻轻地关上。
  狭窄逼仄的老式楼房里,昏暗的门廊正对着卫生间,再往前一点儿,是一扇敞开的门,整个房间安静得好像没人。
  郑言小心地迈出一步,探头朝那间敞开的门里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冲门倒在地上的人,是姜米。
  郑言迅速冲过去,抱起倒在地上的姜米,姜米身下,是淋漓的血迹。
  郑言迅速查看,姜米气息微弱,左手腕上,胡乱缠绕着一条丝巾,一道纵深的刀口依然在汩汩冒血。郑言将姜米横抱起来,和上次在他怀抱中的感觉完全不同,那一次,怀抱里的她,滑腻、温暖、柔软,而此刻,很轻、很凉、很虚弱,她的头发在他的臂弯里无助地飘荡。郑言小心地避开门扇,避开狭窄空间里可能磕碰到她的一切物件,他要立刻送她去医院。   姜米在他炽热的呼吸、剧烈起伏的胸怀里醒转過来,用尽力气说道:“不去……医院。”
  郑言站住,吃惊地看着怀里的姜米:“你这样子怎么能不去医院?”
  姜米虚弱地摇头说:“打电话,告诉她,我……切脉,让她……带急救箱……”
  郑言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按她说的迅速拨号,对方是个女声,很快接了,郑言看着怀里的姜米,紧张地说:“姜米切脉了,让你带急救箱来。”他刚说出小区名字,对方立刻挂了电话。
  那是一段漫长的等待,郑言不停地看表,感觉时间仿佛静止般停滞不前。
  郑言狠下心来把姜米扎着手臂的那段丝巾拉紧到极致,看着那一小段手臂变得灰白冰凉,郑言不由得在心里向所有知道的神佛祈祷: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她不能死,不要让她死。
  有人敲门,郑言弹跳起来,三两步跨过去打开门,一个短发圆脸的利落姑娘,身上带着医院特有的来苏味道,背着药箱冲进来。
  短发姑娘熟练而利落地清洗,缝针,包扎,全部做完后,她这才抬头看郑言说:“给她喝点儿淡盐水,喂她吃点儿东西。”
  短发姑娘走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大步流星,郑言甚至来不及道一声谢。
  姜米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当天晚上就恢复了许多。
  郑言觉得不能再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演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算她半个救命恩人,如果她执意忘恩负义,他也坦然接受。
  在那间简陋的厨房里,他给姜米熬了红糖小米粥,端过去,看她一点点吃,郑言清了清嗓子:“我叫郑言。”
  姜米停下来,抬头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我叫姜米。”
  郑言愣住了,姜米坦然的淡定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伪装,他又说了一遍:“我说我叫郑言。”
  姜米有些纳闷地看着他再说一遍:“我也说了,我叫姜米。”
  郑言的心终于放下,姜米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曾经让人去采她的新闻。
  那天晚上,姜米睡在窄小的单人床上,郑言则在床边上打了张地铺。
  这是一套有着差不多三十年房龄的旧楼房,共两间,郑言猜测那间紧锁的房很可能是房东堆放了自己的家什。所以,就眼下这间房又当客厅又当卧室。一台老款背投电视,因为无法接收机顶盒信号,基本就是个摆设。天擦黑,没有电视,也没有WIFI,两个人只能早早躺下,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几句话,姜米显然是累了,再加上流那么多血还是很虚弱的,没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郑言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黑暗中天花板上映出窗外影影绰绰的影像,在想这一天简直称得上奇遇。
  郑言照顾了姜米三天,他的假期就这么结束了。没能出国,也没能好好休息,可郑言一点儿也没觉得亏欠,相反,他觉得充实极了。
  在这三天里,郑言彻底了解了姜米。
  姜米来自西南小城,学的是护理专业,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吴宝银。因为当护士经常要值夜班,吴宝银让她辞职,去了一家私企做文员。姜米是个聪明姑娘,认识不久就意识到吴宝银家境优渥,又是家中独子,样貌中上也算得上年轻有为,姜米就动了婚嫁的念头,无关原则的事儿她乐得都听吴宝银的,再加上一些女人的小心思小手段,吴宝银果然对她动心了。两个人已经拍了婚纱照,只等他带她回家拜会公婆,这辈子也算长得好嫁得好了。
  哪想到,飞来横祸。
  依着姜米的意思,甫一出事儿,就应该立刻通报吴家,可是吴宝银不许。这个自以为凭能力做到部门经理的富家公子,固执地想要凭一己之力搏上帝之手,最后的结局当然是惨败。也是在这时候,姜米才发现,在吴宝银看似潇洒不羁的性格背后,有着超乎想象的偏执和自负。吴宝银是姜米结识的第一个富二代有钱人,他表现出来的礼貌、细致、慷慨和从容,让她本能的自卑和仰视,也让她习惯了顺从和迁就。然而,这次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看到了真实的吴宝银,如果说,一开始她还能体谅他大难临头的慌乱,可是,当他出狱以后,竟然变得像个祥林嫂般逢人就诉苦就鸣冤,这让她再也无法忍受。
  最初,姜米在为吴宝银的事情四处奔波时,在警察那里看到过当时的监控录像,虽然影像不是特别清晰,但姜米还是注意到年轻的小偷手上一个细微的动作——他抓起了一个小花盆,回身,他几乎抬起了胳膊,可是,却扔下了……
  姜米可以肯定,那个十八岁的小偷,那个死了的孩子,他也想过扔一个花盆阻止吴宝银的追赶,但他一定是意识到手里花盆的重量,所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扔掉了它。可是他没能想到,追赶他的吴宝银却抓起了花盆,而且毫不犹豫地砸中了他的后脑……
  那天晚上,吴宝银又窝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姜米实在忍受不了一个男人这样沮丧,便半是规劝半是宽慰地跟他说:“宝银啊,往好处想,你不过失去了一年的时间,那个孩子呢,整条命都没有了,他也是家中的独子,他妈妈很早死了男人,这辈子就只有他了。再说,如果他抓到的那个小花盆,不是扔了,而是朝你砸过来,谁能保证不会砸到你?你朝他砸的时候,其实是想要砸中他的对不对?”
  没想到吴宝银面色大变,腾地跳起来一把捂住姜米的嘴,恶狠狠地说:“你是说,他好心不砸我,我却砸死了他?你是在替他说话?你是觉得他不该死我该死?”
  姜米被他推到墙上,他的大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口鼻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越挣扎他下力更狠。最后,她眼里只看到一张狰狞的脸渐渐模糊,她的身体软软地顺着墙往下溜的时候他才放手,他吓坏了,他拼命摇晃她,不停地拍打她的脸:“姜米,你醒醒,你不要吓我啊……”
  姜米醒过来,看他眼泪纵横地紧紧地搂住她说:“你醒了你没事了,太好了,你吓坏我了,姜米,你再也不要这样吓我了好不好?”
  姜米的头被他摇晃得生疼,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天以后,一周的时间里,吴宝银跟她动过三次手,最狠的一次,他打伤了她的眼睛。到现在,如果从黑暗里猛地走到光亮里,或者睡觉时猛地亮灯,她的眼前就出现一块模糊的阴影,好久才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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