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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无言意蕴多
紫陌,本义为京师郊野的道路,也泛指大路。本来平平无奇,但在文人的诗情画意里,因着情绪的不同,紫陌也有了丰富的情感色彩和意蕴。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元和十年(815年),因参与王叔文政治革新失败后被贬朗州十年的刘禹锡回到了京城,听说了当时的“新时尚”——到玄都观里看桃花。只见草木葱茏的大路上尘土飞扬,是一群骑马赏花的新贵喧闻而归。刘禹锡感慨道:“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十年之间白云苍狗。这里明为记述习俗变迁,实则慨叹政坛变幻,暗讽这些新贵不过是作者被贬后新起来的趋炎附势之徒。在作者的眼中,“紫陌红尘”俗不可耐,当然这种暗指也刺痛了新贵们的心。于是不久,刘禹锡再次遭贬连州。

同样的“紫陌红尘”,在白居易那里味道却不同了。元和四年(809年),监察御史元稹因弹劾节度使违法加税遭贬。白居易写诗为好友鸣不平,回忆起初入仕途时两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每次“残席喧哗散,归鞍酩酊骑。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两人喝到东倒西歪,醉卧马鞍上,此时“紫陌传钟鼓,红尘塞路歧”,路上传来了京城开门的钟鼓声,两人似从仙境回到了红尘。“几时曾暂别,何处不相随?”无论是“入仙境”还是“堕红尘”,两人形影不离,此刻却天各一方……白居易的“紫陌红尘”里,浸润的是深厚的友情。
“银烛熏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乾元元年(758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安史之乱刚平息,中书舍人贾至前往大明宫参加早朝,一路上,同僚们擎着的灯笼连天都照亮了,此时禁城里春色苍苍。意气风发的作者看着王朝显露出的中兴气象,便写下了这首《早朝大明宫》,并且呈给了他中书、门下两省的僚友们看。其中王维、杜甫、岑参都留下了唱和诗,王维写下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名句,杜甫引经据典夸赞贾至“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岑参则同样用了紫陌,即“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贾至的“紫陌”上涌动着人群,路长却心绪高涨;岑参的“紫陌”却泛着一丝暮春的寒凉,多了几分赶路的急促。这类同僚之间酬唱的朝省诗奉承之意浓重,这里的紫陌也多了几分“官味”。
“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李白的紫陌旁是南阳的繁华市井,高楼林立、甲第成片,这里是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乡,也走出了范蠡、百里奚、阴丽华等杰出人物。李白赞叹这里人杰地灵的同时,也自怜道“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于是,他的紫陌里多了一丝怀才不遇的况味。“芜没青园寺,荒凉紫陌田。”杨炯的紫陌旁是破败的寺院、荒凉的田地,这是他悼念果禅师之作,末句“德音殊未远,拱木已生烟”更是充满了幻灭之感。所以,他的紫陌满含着哀伤。“紫陌金堤映绮罗,游人处处动离歌”,翁绶的紫陌花柳掩映、绮罗如织,大好风光里却是大型送别的现场,“台上少年吹白雪,楼中思妇敛青蛾”,人们无心赏景,只记挂“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关山雨雪多”。“去日绿杨垂紫陌,归时白草夹黄河”,贾岛在黎阳城里与才子们Ⅱ昌和了许久,因此他的紫陌历经了季节的变幻,心情也随之变换,“惆怅心思滑台北,满杯浓酒与愁和”,朋友远隔崇山,只能选择与怅惘干杯。
“一声紫陌才回首,万里青山已到心”,不同的文人、不同的人生际遇,其“紫陌”背后所展现的“万里青山”各有不同,戳到心里更是五彩纷呈,正和紫色本身强大的包容性一样,文人心里的紫陌包容着的是情感交织的浪漫图画。

紫姑信仰文人梦
在文人的紫色世界里,紫姑是十分特殊的一位。她是“厕神”,在庞大的神仙系统中甚少露脸,在南北朝之前,她的职位由男性把持。南朝宋《异苑》记载,紫姑给人做妾,结果被大妇嫉妒,常虐待她做些端屎端尿的秽事,结果于正月十五“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此后,她的職能逐渐广泛,既有过求生育、卜良人、问归信、言心事等闺中事,也可以占卜吉凶,遂取代了司厕之职。紫姑信仰群体主要为女性,且广泛流行于民间。
变化出现于宋朝,经过文人的手笔,紫姑的形象变得丰满了起来,其中出力最多的当属苏东坡。苏东坡在其《子姑神记》和《仙姑问答》中详述了紫姑的身世,她由莱阳人变为寿阳人,从小善于读书属文,博通《九经》,父亲死后嫁给伶人做妾,很快洞晓五音,后寿阳刺史将伶人杀害,霸占其为妾。结果凶悍的寿阳刺史夫人嫉妒她,便命人将她投入厕所中。死后,紫姑都惧怕刺史与夫人,不敢鸣冤,后得天帝怜悯,被封为厕神。经苏东坡的妙手,紫姑读书善文、通经晓律的才女形象便出现了。同时期的沈括也在《梦溪笔谈》中给她增添了几项技能,说她既会文章歌诗、医卜,棋艺能与国手匹敌,还会一手世间没有的藻笺篆、茁金篆等书法。《夷坚志》中更是记述了吉州人家请紫姑降临作诗之事,诗写得颇为雅致,曰:“笑折夭桃力不禁,时攀杨柳开春阴。管弦曲里传声慢,星月楼前敛拜深。绣幕偷回双舞袖,绿衣闲整小眉心。秋来几度挑罗袜,为忆相思放却针。”就这样,紫姑成了文人群体中一位才华横溢的红颜知己。




当然,煞有介事的包装,汹涌澎湃的追捧,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苏东坡自身愿望的投射。彼时,苏东坡遭遇“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心情苦闷,在当地参与了“迎紫姑”活动之后,便写下了《子姑神记》《仙姑问答》。作品里他对紫姑满含同情,并且大篇幅地借助仙姑之口,表达了被贬的苦痛、出入仕途的矛盾,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曲,还借女神之口夸赞了自己的才能。不久,又写了《少年游》《天篆记》《是日偶至》,此时,苏轼已在苦闷中研习佛道、寻求精神的解脱,于是在这些作品里,苏轼对紫姑有了戏谑和调侃,并将对佛道思想的探讨灌注到作品中,紫姑的形象逐渐与“女神”拉开了距离。12年后,苏轼被贬广东又遇到此习俗,又写下一篇《广州女仙》,此时的苏东坡几经贬谪,早已超脱,于是便在文中对紫姑能说出“超逸绝尘”之语深表怀疑,认为不过是别人借紫姑之口说的,完全否定了女神的才华。
戏剧性的转折反映出文人对紫姑的信仰依旧摆脱不了功利性的一面,这也能从此时文人们给紫姑写的诗歌中看到,如陆游“迎得紫姑占近信,裁成白纻寄征衣”,毕仲游“归期试闲卜,见说紫姑灵”等。紫姑终究没能如现实中的薛涛、柳如是等才女被人念念不忘,而是随着历史的烟尘飘散而去,留下的只是一个曾经紫雾迷离的美梦。
紫砂壶中品日月
最能代表文人气质的“紫”,恐怕非紫砂壶莫属了。紫砂,俗称“富贵土”,其原料主要有紫泥、绿泥和红泥,而烧制出的壶则因泥料配比不同或所含矿物不同而呈现出极为丰富的色彩。紫砂兴起于何时尚无定论,然紫砂壶之兴多以供春为始。明正德年间,供春作为提学副使吴颐山的伴读书童住在金沙寺,伴读之余看到寺内僧人做壶,便学得了技术。或许受吴颐山熏陶,供春随后便将技术提升到艺术的高度,不仅在原料上精益求精,专淘细泥抟坯,更是在造型上力求创新,将陶人造缸之内模法移用到制壶上,所做出的壶古朴周正,堪为典范,被赞为“神明”。
供春无意间为紫砂壶开启了新天地,陈曼生则将紫砂壶带向了新高峰。如果说供春是有知识的匠人,那么陈曼生可谓是“跨界达人”。能书善画、精于篆刻的陈曼生与制壶名家杨彭年合作,不仅将自己的本行书画印用到
壶上,还兼采铜器、汉瓦、生活用器、动植物形态等,创造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曼生十八式”。在制壶过程中,他将“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的艺术主张付诸实践,形成了紫砂壶的“天趣”。看似随意,实则极具匠心,特别是壶上的铭文以其高雅的格调和深邃的哲理,提升了紫砂壶的文学意义和美学价值。如陈曼生井栏壶,样式古朴,圆中有方,壶型简约而大气。壶身用隶书刻铭“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飲庶几,永以为好”,铭文贴近器形,又与壶的功用相契合,既古朴典雅,又寄予美好愿望,品之韵味悠长。
曼生壶的“天趣”不仅在成品,而且也在创意过程。陈曼生不仅爱壶,而且好茶。有一天,他翻读《桐君录》,想查查茶汤的药效,恰逢好友诗人钱菽美到访,陈曼生就用新制的石瓢壶煮了白石茶请客人喝。钱菽美随口说道:“既然你最爱石瓢壶,何不给它加个提梁,看看效果怎样?”一语点醒梦中人,陈曼生当即致谢,说“我又有新壶款式了”。随后他便照着钱菽美的意思进行了设计,数易其稿后,得到了提梁石瓢壶,并以诗句记录了此事,壶身铭文为“煮白石,泛绿云,一瓢细酌邀桐君”。




紫陌无言,却写尽了文人的甘苦;紫姑无踪,却钻进了文人的灵魂;紫砂无情,却承载了文人的诗意。紫,也成为文人世界里最梦幻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