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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 袭
米德尔敦,位于最早加入美国联邦的特拉华州,与首都华盛顿相隔不到100英里。除去接连的住宅、满眼的绿植和湛蓝的天,米德尔敦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甚至很多街道都没有名字。
这天,301号公路旁的一家披萨店门口突然立起了一块很大的粉色灯牌:“摩根·赫德!世界冠军!”当地人在店里聚会,回溯比赛的过程,争论选手的优劣,感叹金牌的来之不易。对于一座仅有两万人口的小镇来说,这样的荣耀显然令人惊喜。摩根是刚刚诞生的世锦赛体操女子个人全能冠军,就住在披萨店几公里外一栋砖墙黑瓦的房子里。

这一切对冠军本人来说同样很意外。2017年10月6日,16岁的摩根·赫德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喜极而泣。她站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奥林匹克体育场中央,戴着用氯丁橡胶带固定住的靛蓝色框架眼镜,面向镜头青涩地挥手微笑,手掌边缘的残茧格外醒目。而当她咧嘴一笑的时候,两排齐整的牙齿矫正器在聚光灯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尖叫声此起彼伏,在她接过金牌的一瞬间,看台上摩根的养母雪莉·赫德将手中紧攥的美国国旗举过头顶,與现场近5万名观众一起,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他们刚刚见证了一场充满戏剧性转折的较量。称霸里约奥运会的西蒙·拜尔斯选择在2017年休战,这让金牌的归属问题留下悬念。从罗马尼亚名将拉里萨·洛达切,到摩根的队友、美国国内冠军瑞根·史密斯,再到空翻能力一流的日本小花村上茉爱,各大高手纷纷被视为冠军候选人。摩根从未被看好——刚刚迈入成人组的她虽然柔韧性突出,下肢力量强,冲劲十足,不过业内普遍认为她心理素质不佳、大赛经验匮乏。她首次出征世界顶级赛事,重在参与。
然而,意外接踵而至。先是洛达切在资格赛前热身时不慎摔倒,导致跟腱撕裂;两天后,史密斯又在决赛打响前5分钟突然扭伤了脚踝,遗憾退赛;资格赛发挥稳定的村上茉爱、东道主选手布莱克和俄罗斯新星伊利米娜则在关键时刻连连失误:平衡木掉木、高低杠虚晃、自由操摔倒……对手送上的一次次“助攻”让原本仅排在第6位的摩根后来居上,摘得桂冠。
这时,媒体才开始关注这个女孩:她身高只有1.37米,6岁开始接受体操专业训练,戴牙套,戴框架眼镜(因为她认为频繁更换隐形眼镜太过浪费时间)。她比赛时总在右腿膝盖处缠一根肉色的绷带,爱看《哈利·波特》,最喜欢赫敏。然而,更加广为人知的标签来自她的身世——她是一名被美国母亲收养的中国弃婴。
偶像J.K.罗琳在推特上称赞她是戴眼镜的真英雄。NBC Sports(美国国家广播公司体育台)评价摩根的夺冠令人震惊。在外界看来,这场由一连串“巧合”造就的逆袭似乎证明了这个美国甜心好运爆棚。
弃 婴
摩根回到家乡的当晚,队友和家长们在第一州体操馆为她举办了一场极其简单的庆功宴。体操馆的外观毫不起眼,从远处看就像仓储超市背后的库房。她们买来十几个气球拴在平衡木的两端,又将冠军领奖时的笑容印成易拉宝架在中间。直到今天,这张海报仍旧被摆放在体操馆最显眼的地方。
记者第一次见到摩根时,她正和三名队友排队练习跳马动作。摩根穿着一身黑色的体操服,将头发绑在脑后。她快速地助跑、踏跳,精准地推马、腾空,又在落地的刹那卸了力,轻盈地躺倒在后方的保护垫上。起身后,她迅速将器材归位,确保每个边角都完美对齐之后,小跑着回到队伍的末尾。
哪怕只是远远观察,这份果决和专注,都能给旁观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正如她的教练斯拉瓦·格拉佐诺夫形容的那样,摩根好像“一台自我军事化管理的机器”。
自6岁拜入斯拉瓦门下,10年来,只要身体允许,摩根的日程表总是机械而紧凑的。她从未缺席或迟到。枯燥无味的训练几乎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这样的形容并非出自外行的偏见:从热身开始,她在这个场馆里所经历的一切就只有跃起、翻腾、旋转和不计其数的摔倒。
利用短暂的休息间隙,摩根换上了一身常见的运动套装。她太过沉迷于训练本身,以至于对包括采访在内的一切外部活动都毫无兴趣。她一手将背包递给了母亲,一手指着身后的训练场地,抱歉地告诉记者:“实在对不起,我只有10分钟时间,我得尽快回去”。
母亲雪莉侧过脸来小声对记者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她脑子里只有训练。”
这并不是一对传统的母女。
2001年7月18日,一名女婴在中国广西梧州出生,父母为其取名“吴颖思”,后将她遗弃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不久,她被当地的社会福利院救下。
与此同时,在13000公里之外的美国特拉华州,38岁的雪莉正焦急地等待着领养中心的回复。她生育困难,7年前与丈夫离婚。在一所牙医诊所做助理时,听说一位病人在中国领养了一个婴儿,顺利成为单身妈妈。“我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像是被某种灵感激发了,她决心尝试收养。无奈美国当地的收养政策规定,亲生父母有权在与收养家庭接触后做出选择,这让雪莉感到不便,转而关注国际领养。繁琐的手续和漫长的等待并没有磨尽她的耐心,她对孩子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终于,在2002年的初夏,雪莉收到了来自领养中心的快递:一张6个月大的女婴的照片,相关背景资料及一份去中国广西接孩子的邀请。就这样,雪莉与另外11个收养家庭的父母一同踏上了飞往香港,再转机南宁的航班。
几经辗转,他们最终被安顿在南宁市一家酒店的客房。十几分钟后,一群人推着12辆婴儿车走出了电梯,整个楼道瞬间被婴儿的啼哭声包围。慌乱中,雪莉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走上前去,看见一名叫海伦的广西当地接待怀里正抱着一名不足周岁的女婴,对她说:“这是你的孩子。”
雪莉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接过这个叫颖思的孩子。海伦要求她脱掉孩子的衣服,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并把衣服还给福利院。雪莉见小颖思哭得伤心,实在不忍心再给她增添任何不适,就从随身包中抽出一件崭新的婴儿服递给了海伦,匆忙把孩子抱回了房间。 三年前,雪莉决心改变生活节奏,她找到了一份信用卡公司客服代表的工作,不用坐班,时间安排相对自由。摩根两年前首次入选美国国家青年队后,开始享受部分补贴,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个家庭所面临的经济压力。
然而,雪莉并没有將曾经“吃过的苦”转换成对女儿成绩的苛求,甚至是期望。相反,她对于摩根在体操上的成与败似乎毫不在意。她们在家“不谈体操”,不刻意追问训练进展,也从不深究状态好坏。她真诚地说,如果某天摩根表示自己对体操已经失去热情,即便她的竞技状态正值巅峰,即便教练和国家队全力挽留,即便“再多迈一步就能成为奥运冠军”,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女儿的决定。
“苦是她在吃,伤是她在受。如果她决心放弃,我们又有什么资格逼她坚持下去?”
冠 军
2017年5月,正当摩根全力备战“全美锦标赛”,为进入国家队和出征世锦赛的名单做着最后冲刺时,雪莉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的左侧乳房内有肿块,后经医生确诊为早期乳腺癌。没有一刻迟疑,甚至没有经过必要的思考,雪莉将自己的患病情况和治疗方案告诉了女儿。
“摩根,你看,就是这个东西。它还是早期,完全可以治愈,但我需要接受化疗、手术。我会掉头发,也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活力了。”
“那你什么时候做手术呢?”
“6月10号,第一次手术。”
“好的。玩得开心。”
对话在打趣中平静地结束了。当天晚上,摩根用手机拍下了母亲的手术、化疗周期表。一周后,她已将那份表格上所有的日期牢记于心。
很快,雪莉开始出现脱发、精神萎靡等症状。她不知道自己形象上的改变对女儿的冲击会有多大,为了不让摩根在朋友甚至媒体面前做过多的解释,雪莉开始尝试戴假发——尽管她很讨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摩根一眼便看穿了母亲的不自在,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你光头很好看啊。”
她拽上雪莉前往当地的商场,精心挑选了几顶鸭舌帽和一顶酒红色的针织帽。她耐心地讲解了每一顶帽子该如何搭配衣服,并告诉雪莉,她从不在意母亲的样子,但还是真心希望她能尽快把假发扔掉。
这对母女所承受的并不只是突如其来的疾病。在全美锦标赛上取得第6名的成绩压线入选国家队的摩根正式进入了公众的视野,也开始经历浪潮般的舆论攻击。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有太多标签可供人指指点点。有人质疑她发挥欠佳,靠“亚裔”身份抢来国家队的名额,“挤走了真正优秀的选手”;有人嫌她“长相丑陋”,“丢尽了美国队的脸面”;有人说她戴着眼镜和牙套上场比赛“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也有专业的体操电视评论员揪住她的领养背景大做文章,语焉不详地屡次强调“中国体操队或许很希望摩根回归”。
这一切都被斯拉瓦教练看在眼里,他开始学习使用社交网络,建立了一个Instagram账户,唯独关注摩根一人。他害怕摩根在比赛中受到是非的干扰,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屏蔽那些言论:“你要把自己当作一匹马,眼里只有脚下的路。”
让斯拉瓦教练没有想到的是,摩根对此毫不介意。“我感谢那些人牺牲自己的时间来评价、指责我的外表。”她笑着说,“不过皮囊之下我们都是一堆骨头而已,又有什么区别呢?”
相比之下,更可能对她产生影响的是伤病。全美锦标赛开赛前不久她旧病复发,手肘疼到几乎无法发力。在医生的紧急治疗下,摩根顺利地上了场,但状态已大打折扣,最终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勉强挤进了选拔营,又因为一位队友突然受伤而临危受命,幸运地搭上加拿大世锦赛的末班车。
玄月初至,蒙特利尔秋凉伊始,奥林匹克体育场屋顶前沿的灯柱投进深邃幽暗的夜空。全能资格赛排在第一梯队的6名运动员依次入场。即使是在女子体操这样选手身材普遍娇小的项目里,摩根仍旧像个扎进大人堆里的孩子,但她不顾一切,昂首挺胸。
跳马比赛开始了。东道主选手布莱克在现场观众的尖叫声中轻松完成了“前手翻直体前空翻转体540度”,以14.6分惊艳开场。随后出战的村上茉爱则用规格更高、滞空更强、落地更稳的“踺子后手翻直体后空翻转体720度”收获14.666分,排名瞬间改变。
现场的播报员不断地用法语和英语更新着得分和排名情况,这让场边的斯拉瓦教练感到心烦意乱。同样是初临世界大赛的他还未等到摩根上场,就已“浑身颤抖”“满手是汗”。
一旁的摩根则全然是另一副模样。她早早地站上准备区,双手缠紧了厚实的绷带。十几秒钟后,她走上跑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开始冲刺。她眉头紧锁,目光坚毅,10步之后,翻手、蹬腿、腾空、旋转、落地——摩根最终顺利完成了这个两个月前国内赛时曾经失误出界的动作,得到14.533分,排名第4。
冠军之路就从这一刻铺展开来。之后的高低杠、平衡木两项,摩根又以14.3和12.666分连续拿到两个第4名,她评价自己“发挥得中规中矩,没犯什么大错但也不算出彩”,但对手接连不断的失误——俄罗斯新秀伊利米娜在自己的绝对强项高低杠上身体失去支撑塌了下来;预赛头名村上茉爱则在完成平衡木“立转720度”动作时掉下器械。
摩根对这些浑然不知。如今回忆起来,她说:“我没有看到她们的失误,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能听到现场的播报,知道自己一直排名比较靠前。但当时我让自己不要去想输赢的事,而是集中注意力干净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毕竟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东西。”
最后一项自由操或许是摩根最大的挑战。两天前的资格赛中,状态低迷的她先是在完成一个翻腾动作后单膝跪地踏出了界,接着又在近乎零风险的舞蹈动作上失去重心险些摔倒,在所有29位选手中仅排名第21位。此时的摩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摒弃杂念,遵照教练的嘱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倒计时开始。“团身后空翻两周转体720度旋”完成,腾空高度可观,摩根再次打破了“黄种人不擅长翻腾动作”的迷思,不过落地时却向后踏了一大步,扣分在所难免;“屈体后空翻两周转体360度”完成,险些出界,好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身体的平衡;最不让人放心的“直体前空翻转体720度”果然还是出了问题,单脚踏出了界,又损失了0.1分;舞蹈动作平稳过渡,结束串屈体两周,落地稳健,一切顺利。 这绝不是一套完美的自由操,甚至称不上是一次世界顶级的表现,但摩根依旧以领先东道主选手布莱克0.1分的微弱优势成功登顶。赛后,她说自己“从未想過这一刻会真实发生”。接过金牌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当晚,她彻夜未眠。
未 来
成为世锦赛全能冠军之后,斯拉瓦和摩根很自然地将目光落在了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然而,他们都明白,两年对于体操运动员来说太漫长了。伤病情况、竞技状态、技术瓶颈,任何一道坎没有跨过都会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参加奥运会一直是我的目标,但它不会是我生活的全部。”
2016年3月,摩根口头接受了佛罗里达大学提供的奖学金,按计划将在高中毕业之后的2019年秋季正式入学,并从“精英”体操运动员的位置上退下,转为“10级”参加美国大学体育联盟的比赛。学校同时承诺,若奥运会成行,入学时间可推迟一年。接受这份录取就意味着必须遵守联盟规定,放弃职业道路,回绝所有的商业赞助和代言活动。摩根对此并无异议,毕竟大学生活一直是母女二人对未来共同的憧憬。
8岁起,为了更高效地训练,摩根离开了常规学校,开始接受网络课程教育。在过去的7年中,她往返于家与体操馆之间,生活单调而稳定。除去两个儿时一同长大的玩伴,她所有的朋友都是运动员。她们分享相近的价值观、雷同的生活方式和唯一的共同语言。真空环境顺理成章地让摩根远离了霸凌、毒品、性侵等年轻人可能面临的困境。
斯拉瓦教练保持着对摩根未来的无限乐观:“担忧都是多余的。”在他看来,数以万次地掉下器械、摔倒又爬起,这些伤痛练就的能力是普通人无法复制的。这种物理上的成长必定锻炼着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而这颗心足以支撑摩根跨过一切阻碍。
雪莉则显得谨慎许多。她赞赏女儿与生俱来的独立能力,坦言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都没能真正克服群居动物害怕孤独的天性,但她同时也不由得陷入忧虑——常年单枪匹马的女儿需要多久才能适应普通人的群体生活?
采访临近尾声,记者用手机给雪莉播放了一小段几个月前在中国国内引起热议的BBC纪录片《断桥会》。影片讲述了一个被领养的中国女孩凯蒂20年后返回家乡杭州与亲生父母重逢的故事。
当看到母亲冲上断桥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搂住手足无措的凯蒂时,雪莉的眼眶有些泛红。她说她希望摩根的亲生父母也能看到这篇报道,希望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成为了世界冠军。
或许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他们知道摩根挚爱体操,憧憬奥运;知道她爱听泰勒·斯威夫特的歌;知道她沉迷社交网络,喜欢暗红色的唇彩,有三四个经常来家里借宿的闺蜜;知道她曾学习过两年中文,后因难度太大无奈作罢;知道她运气很好,又绝不仅仅只有好运而已。
2018年3月,摩根再次代表美国出征国际大赛。经过近半年的休整,坐拥世界冠军头衔的她毫无疑问是全场的焦点。此时的摩根取下了牙套,稚嫩和拘谨也不见了踪影。在熟悉的自由操音乐声中,一路遥遥领先的她开始了自己最后一项成套的比拼。
“团身后空翻两周转体720度旋”落地,没有踏步,没有出界,甚至没有丝毫晃动,她稳稳地站在场地一角,抬起头,脸上绽开了跟世锦赛夺冠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5年前,11岁的摩根在一次“制作愿景板”的家庭作业中给自己定下了5个目标:见到一直以来的偶像、北京奥运会体操个人全能冠军娜斯佳·柳金,顺利通过“精英级”运动员考核,成为美国国家队的成员,出征世锦赛,以及进入理想的大学。以上这些,她已经全部实现。
雪莉后来发现,女儿还在纸板下方很不起眼的地方用铅笔勾勒出了五环的形状和两个简单的单词——“Olympic Champion(奥运冠军)”。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人物》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