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慢节奏叙事的结构及审美意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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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奏”本指乐音规律运动的体现,而现在已经渐渐演变为一个形容事物运行轻重、缓急、行止的泛化概念,在音乐、美术、建筑以及文学领域受到广泛关注。而在小说叙述行为中,优秀的作者合理调配多种因素,形成一个轻重起伏、变化有致的叙事整体,这其中蕴含着的就是小说节奏。西方理论家对其进行了系统的讨论;在中国传统文论中,同样以音乐概念为起点,“节奏”一词最初见于《乐书》(卷十七):“节奏之辨也,乐之止有节,其作有奏,两者合而成文,则文采而已。”此后随着适用范围的扩大,开始有文士表达自己对为文节奏的看法。如陈善在《扪虱新话》中说:“予自学琴而得为文之法。文章之妙处,在能掩仰顿挫,令人读之,亹亹不倦。”清刘大櫆亦云:“文章最要节奏,譬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窈渺处。”
  在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中,多有关注到小说节奏的内容。以下本文就从金评入手,探讨叙事节奏中的慢速节奏叙事之于《水浒传》艺术表达的作用。
  一、慢节奏叙事与核心时刻表现
  米克·巴尔认为,“(慢节奏叙事表现的)常常是一个核心时刻,叙事可以通过它向任何方向继续”。
  第三十九回劫法场,关乎宋江、戴宗的生死,自然可以算得小说的“核心时刻”之一。相比十万火急的事件本身,作者以纤毫毕现的描写,使叙事缓慢到了几乎停滞的地步。如金圣叹在回评中所言,“偏写出早辰先着地方打扫法场……又细细将贴犯由牌之芦席亦都描画出来”。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是如何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核心时刻添砖加瓦的呢?金圣叹如此解释:“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事遂解矣。”
  首先,放慢叙事节奏意味着使用更多的笔墨叙述同一件事情,使其一直停留在“未解”的进行状态下。文本体量的拉伸、有关细节的反复皴染都会使读者在潜意识中增强对当前描写重要性的认识,突出所述情节关键地位这一目的也就初步达成。
  借用一个现代术语“悬念”。悬念即“预示出一种十分吸引人的事态”,随着重要性的逐渐放大,读者的注意力也会更为集中,而与此同时事件结局仍未揭晓,因此自然会“心痒无挠”。
  再者,相比言简意赅的快节奏叙事,文本体量的拉长使得叙事的走向更加灵活(“叙事可以通过它向任何方向继续”),同时也为读者腾出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催生了更多的悬念。本回中,漫长的斩首准备期间,除了纯粹的场外因素,作者还加入了若干和事态发展确有或似有牵连的细节,并与前者共同构成了一个丰富和谐、节奏匀称的整体。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四拨人的闯入,似救兵又不似救兵,令人疑窦丛生;最后,直接救下二人的果然不是这四拨人,而是凭空跳出的黑大汉李逵,更妙的是,前面四拨人倒确实是梁山泊的救兵,而李逵出手又在他们意料之外。所謂悬念之中,又生悬念,而这一番腾挪跌宕,全赖慢节奏叙事的容量够大、信息够多。
  除本回评点外,“怒杀阎婆惜”“王婆说风情”等重要情节中,金圣叹也注意到了作者于故事进展的核心时刻放慢叙事节奏、极力丰富相关细节的做法。
   这类慢节奏叙事中,如果和三十九回一样,作者想表现的“核心时刻”是一个十分紧迫的时刻,那么于“缓笔”和“急事”相持拉锯的张力结构之中,慢节奏叙事的表现力还会进一步放大,形成所谓“惊吓叙事”。“偏是急杀人事,偏要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乐也。”“偏要细写”,活像一个顽童一般的作者,像拉弹弓一样将叙事的弦一寸寸拉到极限,那弹丸却直向读者心口射来。
  二、慢节奏叙事与叙事高潮引入
  从金评来看,在《水浒传》中不同故事互相转接,尤其引入关键情节时,慢节奏叙事同样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中国古代小说家一向注重叙事的完整性和曲折性。古人认为转笔成功的关键在于力道,“作文章须要曲折斡旋,又云:转换处须是有力”,转接既要稳当沉着,又不能拖泥带水。
  这样引入重要情节时,快节奏叙事的转接固然经济简便,但却有失从容。反之,慢节奏的细致叙事如果得法,之于读者对作品内容的接受以及小说整体结构的营建都有裨益。
  以《水浒传》第三十一回后半部分为例。作者用慢节奏叙事讲述了一个脉络简单但颇有波折的故事:宋江去清风寨投奔武知寨花荣,被喽啰掳上清风山,危及性命,但表明自己身份后又被奉为上宾。刘高之妻被王矮虎劫上山去,宋江为做人情将妇人搭救放回。
  自然,这段经历引发了一系列关键情节,但作为读者,读至此处,大多只会将其视为宋江平平无奇投奔之路上的一个小小波澜,其用意无非在于为他急仁好义的形象再添一笔。在重大事件尚且不显山不露水之际,读者并不会感受到悬念的压迫,所感受到的仅仅是某种逐渐积聚起来的严肃气氛。
  对此,金圣叹在第三十二回的回评中给出了非常形象的评价,所谓“游过一山,又问一山”:第三十一回动用长达半回的篇幅慢慢道来,拉长了一段不十分复杂的情节,使读者获得小有波澜的阅读体验,这样一次心理预热后,再攀登真正险峻的叙事高峰时,就会感到顺畅得多了。
  此外,慢节奏的细致叙述使得前事有头有尾、不枝不蔓,于第三十一回结尾处,已然可以视作一个完整的故事。作者自可先从遇到“文秀之至”的花荣讲起,其间将宋江先前的遭遇在二人相谈时一笔带过即可,从而使读者暂时歇憩于两山之间的“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之间,生出“叙事洁净、用笔明雅”的观感。而此后余音未消、高峰又起时,不会觉得芜杂不堪,反而会感到超出心理预期的惊喜。最后,回眸看去,叙事的海平面上两山一缓一险、各为一体又暗相勾连,整体上又呈现出一种变化不拘的律动美。
  三、慢节奏叙事与审美趣味营构
  金圣叹在评点中提出“獭尾法”,定义为“一大段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之后又举了三个例子进行具体阐释,即“梁中书演武归去后,知县时文斌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月色是也”。   较之此前大段节奏紧迫的叙事,这几处“余波演漾”都应当归入慢节奏叙事之中。和前文所述的慢节奏转入关键情节相比,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由慢而快,意在给后文的异峰突起以一个稳当的过渡,其之于叙事的作用是收紧和突出;而此处位于关键性叙事结束之后,是百米冲刺过后的喘息,则其意在放松和冲淡。
  但在笔者看来,“獭尾法”中慢节奏叙事的审美价值不止于此。除了与快节奏叙事勾连错落、熔铸小说整体外,慢节奏叙事本身就具有不可忽略的审美意义,这一点在后两例中表现得尤其突出。
  这两处事例,前文的快节奏叙事都是充满暴力乃至颇为血腥的打斗场面,而后文“獭尾”则回归生活常态,叙写具有审美或生活情味的场景。相较于快节奏的“热”和“闹”,慢节奏叙事天生就具有“冷”和“静”的审美情调,往往隐匿着作者的反思。
  血溅鸳鸯楼一节,洗雪仇恨的暴力狂欢之后,收煞全篇的乃是楼边冷水城壕月。一片清光映照下,隐隐透出作者对人类命运看似冷酷但又不无悲悯的静思。金圣叹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死者固是自食其果,但其状惨痛,难免使读者生起“转眼生死无常”之悲;屠杀者虽狂暴血腥,但毕竟是英雄失路,难以自处,所谓快意仇杀之后,将要面对的仍是“前路茫茫,世间魆魆”。
  另外杀虎一例。金圣叹认为,安插猎户拜谢和县官封赏的桥段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进一步渲染英雄的勇敢神武,另一方面也在于使得读者更加倾向于对武松做出正面化的评价。打虎过程不可谓不残忍,而猎户拜谢这一如此具有生活情味的场景一出,便自然消解了浸透鲜血的暴力叙事。金圣叹云:“一篇打虎天摇地震文字,却以‘忠厚仁德’四字结之,此恐非史迁所知也。”
  因此,所谓“余波演漾”,背后不仅是一个技法高超的叙事者对合理配合叙事节奏、熔鑄张弛有度整体的自觉;更渗透着一个古代文人的审美态度和价值判断,而隐藏在这种看法背后的,很可能正是传统审美理想中崇尚和谐、讲求适度的心态。这种与生俱来的心态促使作者匀出更多的目光关注小说叙事整体,力图营建一个圆融的全局结构。如此,作者既不会在叙事节奏的形式上走向极端,又不会在作品的主旨道德上走向极端。从后文来看,诸如鲁智深圆寂、武松出家和水浒英雄悉数惨死等等情节中,作者显然隐隐流露出对暴力最终走向的担忧。或许可以说,这些英雄放下屠刀是冥冥之中的必然,因为在此之前,叙事的屠刀已经屡次落地。
  综上所述,慢节奏叙事本身通常呈现出冷静、沉着、闲散的节奏情调,一般无缘直接描写冲突过于激烈的场面,因此作为较为平和的叙事,本身就有着维护小说人文审美价值之效。固然,节奏应当纳入形式美学的范畴,但任何一种形式都并不是空洞的,它必定具有一定的情感和价值。而就以“和”为终极审美理想之一的中国文化而言,节奏这一同样脱胎于音乐的概念无疑被赋予了极为深远的美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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