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紧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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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躺在病床上整整一个星期了。
  “快,开开门!”父亲忽然睁开眼睛说,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明显带有命令的口吻,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母亲站起身,走到病房的木门边,将一扇木门打开,我立刻感到有一股冷冷的风在母亲刚转身的时候侵袭了过来。
  “拉紧我的手!”父亲对刚进门的母亲说,眼睛惊恐地瞅着房顶。母亲握住父亲的手,母亲不顾我坐在旁边,就把身子拼命地往父亲身边移,母亲一只手握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揽着父亲的头,将脸贴在父亲雪白的头发上。
  “拉紧我的手!”父亲惊恐地说,我听出声音里含着哀求,我赶紧握住父亲的大手,印象之中,这是我第一次握住父亲的手,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如此脆弱过,眼前的父亲就像窗外被大雪覆盖的干枯的野草,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我想去喊刚刚轮流到休息的爱人,父亲拒绝了,父亲在极度惊恐的时候依然心疼儿子。父亲此时好像正站在悬崖边,我和母亲正用力将他拉回,稍一松手,父亲便要掉到万丈深渊里去;或者,有许多人正和我争夺父亲,那群人非常有力,随时都会把父亲拉走,而我和母亲的力量实在是太弱了……
  “把门关上吧!”父亲说,声音有些平静了,母亲坐直了身子,站起身去关门。母亲用手绢给父亲擦着汗,我将握着父亲的手松开,父亲说:“都走了。”
  “谁走了?”我奇怪地问。母亲使劲地瞪了我一眼,可是我已经问过了。
  “你爷爷、奶奶,还有很多人。”父亲平静地说着,望着天花板,并不看我。我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白色的天花板已经发黄了,有的地方还斑斑驳驳的,那些斑驳的地方很像是各种各样的图画,可以让人任意驰骋想象的思绪。
  我知道了母亲开门、关门的原因,也知道了父亲恐慌的原因。可是我却什么也看不到,屋里还是只有我和父亲母亲,炉里的煤球该换了,我感到了冷。我与爱人的爷爷奶奶相处得很少,在这寒冷的雪夜,我真的很想见到我的爷爷奶奶,我想起了在童年的夏夜里,爷爷坐在木凳上手摇蒲扇的画面,爷爷常常半闭着眼睛,哼着小曲,显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爷爷问我最多的是考了多少分,得了几张奖状,然后,就到处说我考得如何好,得了什么什么奖状,不管人家是否愿意听。奶奶呢,待我更亲,听母亲说,我两岁的时候,便和奶奶睡了,奶奶不喜欢我留长头发,奶奶常常不顾我喜欢长头发,强迫将已经知道爱美的我的头发剪得很短,让我对着镜子抹眼泪。父亲刚才的话的确勾起了我对爷爷奶奶的怀念,我想见他们,可是又见不到,我一直以为这是人生最可悲的事情,这种情绪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让我有一种极大的沉闷,我不知道如何排遣心中的苦闷,是骑着一匹野马在沙漠上驰骋,还是在无人的雪地中狂奔?我命令自己不去想爷爷奶奶,因为父亲的病已经使我心力交瘁了。是的,想起爷爷奶奶的时候,总是让我想起童年。一个人的童年中总是有爷爷奶奶的身影,一旦失去爷爷奶奶,就意味着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成人,或者,正在走向衰老。
  我也感到了一种惊惧,病中的父亲不是正在死亡的线上挣扎吗?终有一天,我会失去父亲,这是一种比失去爷爷奶奶更大的痛!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又握住父亲的手,握得紧紧的。
  大平原上,总是会落一场很厚的雪。窗外的雪不知停了没有,透过窗户看去,地面的白雪像安睡着一般。我深深地打了个呵欠,才想起该睡一会儿了,我让母亲去睡,催得多了,母亲眼里的泪便淌了出来。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我感到了极大的心痛,在父亲病着的这段日子里,我敢说,母亲是最悲伤的一个人,母亲不肯吃饭,母亲不断地打探父亲的病情,医生每次来,母亲总是问这问那,有时,母亲跟着医生到办公室去问父亲的病到底有没有事。母亲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父亲的病治不好。
  我在床上躺下,可是我却无法入睡,一个星期来,我晚上几乎没有睡过觉。三九天,后半夜是最冷的,要是躺在床上睡可能会不觉得,可是,如果坐一晚上,就会对三九天的寒冷有更深的体会。白天,医院里乱七八糟的,很难让人入睡,加上吃不好饭,几天下来,我瘦了许多,我的胃开始隐隐地痛,嘴角起了好大的一堆泡。父亲扭过脸来,刚好和我的脸相对,父亲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着,很痛苦的样子,额头上出了许多汗。我赶紧下床,给父亲擦汗,我知道父亲并没有脱离危险,父亲得的是心肌梗塞,心脏不好容易出虚汗。
  “几点了?”父亲问,听到这句话我就感到紧张,几乎在每天早上,父亲总是不忘问几点了,我知道父亲发病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钟,六点钟对他来说是一个不祥的时间,父亲心惊胆战地度过六点钟这段时光,在父亲心目中,“六点钟”简直就是一道鬼门关。
  我看了看表,夜里两点钟,我给父亲说了,我让他再睡会儿,父亲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对我说:“六点钟前一定要叫我,拉紧我的手,千万记着!”我答应着父亲,给父亲掖好被子。我的心中无论如何不能平静,我不能让父亲再经受像刚才那样一场惊惧,也许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承受这样的惊惧了。我坐在木凳上,無助地望着父亲的脸,父亲闭着眼睛,但眉头还是紧皱着,不知是心里的痛还是身体的痛,也许二者都有。我知道人祖爷就在这座县城中安睡,每年阴历二月,我亲见来给人祖烧香磕头的人拥挤不动,从来没有相信过烧香磕头会给人带来什么好运。可是今晚,我忽然想到了人祖爷,我希望人祖爷能帮助我。我走出去,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望着黑黑的夜空,默默地祈祷让我的父亲好起来吧。
  医院楼道里的灯光比屋里的灯光还要昏黄,在深夜,一个人走在这样的楼道里,想想白天看到的从病房里抬出的尸体,令人胆战心惊。相反,医生办公室则灯火通明。我想到了医生,医生在病人家属的眼里简直就是救星,我走进医生办公室,两个男孩正围坐在火炉边烤火,我认识他们,他们是刚从学校毕业来医院里实习的学生。他们也认识我,几天来,我一会儿一向他们报告父亲的心跳次数,呼吸次数,我想如果我是医生,一定把我问烦了,但他们好像还没有烦。他们告诉我说医生在隔壁的房间里睡觉,又说父亲只要心跳正常不会有什么事。他们很客气地让我在火炉边坐下取暖,我坐下,但心中还是想着如何让父亲好好地度过六点钟这一关。
  “我想请你们帮一个忙。”想了半天,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炉火将他们两个的脸映得通红,他们听我这样说,并不说话,静静地听我说让他们帮什么忙。我给他们说了我的想法,起初他们不愿意,但经不起我再三请求,他们同意了。
  我如释重负,飞快跑回病房,望着父亲的脸想:要是现在正好有一缕阳光照着父亲的脸,那该多好呀!那就说明,父亲安然度过六点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我将母亲的手表拨快一个小时,又将自己的拨慢一个小时。我坐在小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的脸。
  父亲睁开眼睛,问几点,我看了看表,我的表三点钟,母亲的表五点钟,我犹豫了一下,给父亲说三点了,父亲听了又闭上眼睛,我很庆幸我给父亲少说了一个小时,不然,父亲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再闭上眼睛的,他会瞪大眼睛,一直等到六点钟的来临。
  门外,终于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了,我赶紧看看表,我的表四点钟,也就是说,已经是早上五点钟了,我紧张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我知道是那两个男孩正在按我说的去做,他们来来回回地在走廊里走,故意将盆子弄出响声来,好像正准备洗脸去。一个声音问:“几点了?”另一个声音答:“六点了。”声音非常夸张。
  父亲忽然睁开眼,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异常的明亮,脸上带着几天来第一次的笑。父亲让我到集上去买些红枣,父亲特别交代我一定要买囫囵的,不要烂的。吃了红枣,说明病就好了。
  尽管天还黑着,三九天,但我固执地以为,会有那么一对卖枣的夫妻,早早地开了店门,在集贸市场的一角,等待从风雪中走来的我。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绘画:肖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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