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颇之殇:微型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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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本应是个繁荣、浪漫又神圣的叙利亚城市,如今毁在了战争之中,沦为地狱战场,在它之上,承载的是整个世界的混乱和欲望。
  卡拉姆·阿尔·马萨里的城市正在他眼前消亡,更准确地说,他正看着这个城市里的生魂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离。
  五年之前,马萨里还是阿勒颇大学的法学院学生,当时的他天真地相信叙利亚只需要一场革命,就能够改变国家的命运。他曾经是呐喊着反政府斗争的前锋,但这除了为他招致一场牢狱之灾之外别无好处。他被政府的秘密警察逮捕,好不容易在大赦中被释放,他的城市又被反叛军攻占。2013年11月28日,一颗桶形炸弹落在马萨里所住的街区,他在逃生的时候却一头撞进ISIS的埋伏网,他被关押了5个月,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
  他没有死。2014年5月2日,他意外获得释放,于是时隔半年后,他又回到了阿勒颇。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几乎不可辨认的家乡。
  在内战爆发之前,阿勒颇拥有250万人口,是叙利亚最大的城市。尽管居民多属于逊尼派穆斯林,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库尔德人和土库曼人。叙利亚的基督徒也大多聚居于此,包括许多亚美尼亚人。除此之外,城里的什叶派和阿拉维派穆斯林社区也不少。从地缘上来说,由于阿勒颇靠近邻国土耳其,尤其是毗邻库尔德人分布区,所以它在地缘政治上也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所以,无论是从经济和政治来看,或者从宗教的象征意义上而言,阿勒颇都是叙利亚重镇。这个地方的控制权,直接影响着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沙特阿拉伯等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利益,从而影响它们背后的欧盟、俄罗斯和美国。甚至可以说,一旦阿勒颇的均势平衡被打破,中东地区乃至更广袤的世界都要被迫卷入动乱。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统治叙利亚将近半个世纪的阿萨德家族对阿勒颇非常看重。上世纪70年代,在主导叙利亚的经济复兴时,巴沙尔总统的父亲、前总统哈菲兹·阿萨德亲手将阿勒颇打造成叙利亚的工业和商业中心,与首都大马士革分庭抗礼。这个举动其实颇耐人寻味:阿萨德家族是阿拉维派,而大马士革在当时正是阿拉维派重镇,但阿萨德却执意扶植逊尼派为主的阿勒颇作为国家的经济支柱,在宗教的角度来说看似无法理解,但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却是妙招。阿勒颇发展得越好,以阿勒颇为大本营的逊尼派商业精英们越不会让这个城市随随便便陷入纷争,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尽可能坚定地支持他的政权,而叙利亚北部的和平也能够得到保证。
  恰如他所料,当叙利亚在2011年掀起“革命”的时候,阿勒颇并没有受到波及,于是这为阿勒颇延续了16个月的和平。直到2012年7月19日,叙利亚反叛军占领了阿勒颇周边的几个村庄,从外部入侵城市,开启了阿勒颇战役的序幕。
  在目前的叙利亚内战中,阿勒颇战役被称为“诸战之母”,哪一方能够赢得这场战役,就能够拿下整个叙利亚。

错综复杂的多方混战


  最初攻占阿勒颇的反叛军主要隶属于叙利亚自由军(FSA),由政府军反叛而成,以逊尼派穆斯林为主题,战斗力在反叛军中首屈一指,跟穆斯林兄弟会旗下的“统一旅”(Al-Tawhid Brigade)结成同盟。后者恰好是阿勒颇地区最大的伊斯兰组织,在卡塔尔的援助下,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两个势力联合在一起,在阿勒颇附近郊区招募士兵,人数很快达到6500多人,然后逐层渗透,控制了阿勒颇的东部。
  反叛军最初在阿勒颇东部和西南部占据了大部分地区,在拿下阿勒颇北部的战略要塞安纳丹之后,更是喊出了要一路打进阿勒颇,抢占市中心的口号。在2013年的前几个月里,反叛军持续稳定地扩大他们在阿勒颇的控制区域,并占领了阿勒颇古城内的大清真寺。这样的成功让反叛军吸引了大量境外武装力量的加盟。至于在叙利亚的土耳其人,他们也组织了大约400人的武装力量去对抗政府军。
  在这个地区的另一支重要武装力量是库尔德人民自卫队(YPG),视土耳其为主要敌人的他们本来打算保持中立,然而随着形势发展,他们也决定从中分一杯羹,毕竟,如果能成功占领阿勒颇的东部和北部,就能打通从土耳其到伊拉克的库尔德人分布区,还能将土叙边境的一半疆土划归库尔德人所有,这对一直在谋求独立的库尔德人来说,是不可抵抗的诱惑。于是,他们也加入了抵抗政府军的行列。
  还有卡塔尔人。尽管在过去几十年来,卡塔尔和阿萨德家族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但在叙利亚内战爆发之后,卡塔尔就放弃了巴沙尔政权,转而支持反叛军。许多年来,卡塔尔一直致力于在中东建立支持伊斯兰教代理人网络,而阿萨德在叙利亚的却是世俗政权,尤其总是重点打压穆斯林兄弟会的势力,卡塔尔方面想要趁乱换人也能理解。
  但阿勒颇毕竟是重镇,叙利亚政府军(SAA)绝不肯将其放弃,2013年下半年开始,叙利亚政府军开始反扑,重新夺回了被叙利亚自由军和其他伊斯兰武装组织控制的几个地区。另外,住在阿勒颇的亚美尼亚人,还有叙利亚基督徒,他们也分别集结了自己的武装力量,站在了叙利亚政府军的这边。   政府军还获得了来自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的支持,原因也很清晰:阿萨德家族是阿拉维派穆斯林,阿拉维派乃是什叶派分支,而伊朗和真主党也都属于什叶派。伊朗将叙利亚视为最重要的地区盟友,而黎巴嫩真主党在发展过程中受到了伊朗和叙利亚的大力支持,这两方绝不可能坐视巴沙尔政权被逊尼派击倒。当然,叙利亚北部一直都是逊尼派的地盘,如果能够在阿勒颇战斗的同时扩大什叶派在该地区的影响力,这就是附带利益了。
  就这样,十多个势力在阿勒颇地区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混战。尽管政府军成功打击了反叛军占领阿勒颇的妄想,也收复了几个被控制的区域,但他们却没能彻底把反叛军从阿勒颇赶走,而阿勒颇之战也一直延续至今。
  更糟糕的是,在各方势力混战的时候,ISIS也在阿勒颇不断活动。
  对于阿勒颇及其子民来说,成为各方的必争之地就像是一个可怕的诅咒,它带来的不是宽恕与和平,而是来自各方势力的烧杀抢掠和不断的空袭。建于12世纪的阿勒颇古城曾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但在这场浩劫中,却遭到了灾难性摧毁;英国《卫报》说,阿勒颇所遭受的摧残胜于此前6000年之和,它现在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悲惨最糟糕的城市。
  当马萨里终于回到阿勒颇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空空荡荡的,像一座被抛弃的鬼城……我已经认不出它来了。”

大国泥潭


  在他被关押的半年里,马萨里的母亲已经不幸在一次炸弹袭击中丧生,而他的父亲在丧偶且独生子下落不明的情况下,选择了离开故国逃亡埃及。当他幸存归来的消息传来,他父亲又惊又喜,恳求他去埃及父子团聚。
  马萨里拒绝了父亲的请求。即使是支离破碎的阿勒颇,对他而言仍是难以舍弃的土地,他决定要拿起相机记录阿勒颇在战火中每一天的样貌。“在这里生活意味着每天都可能是末日,”他说,“但我希望记录依然留在这里的人们,在战争的黑暗里,忍耐着痛苦和折磨而活着的人们。”
  然而战争看似没有尽头。从2014到2015,政府军和反叛军都发动了若干次攻势,试图夺回对阿勒颇的完全控制权,但均未能成功。与此同时,得到华盛顿和莫斯科双方支持的库尔德人武装正利用乱局扩大地盘,而ISIS则趁机占据了若干个小村庄。
  战争的转折点出现在2015年初秋,俄罗斯对叙利亚境内的ISIS发动空袭,同时叙利亚政府军和黎巴嫩真主党游击队开始对阿勒颇南部的大扫荡,仅11月就收复大约250公里的疆土。到了2015年底,忠于巴沙尔的势力已经控制了阿勒颇四分之三的郊区。2016年2月初,政府军切断了叙利亚自由军连接土耳其的补给通道,这有可能是决定战局的一步。
  俄罗斯的意图非常清晰:他们要保住巴沙尔政权。叙利亚在中东地区具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从前苏联时代起就是莫斯科的重要海外基地所在地,即使是在前苏联垮台之后,两国的关系也并未出现变化。ISIS的崛起刚好给了莫斯科一个完美的借口,在西方打击无力的情况下,俄罗斯站出来动用轰炸机来打击恐怖分子,反而可以展示俄罗斯的国际责任和影响力。至于借此机会打击反叛军并为巴沙尔政府军保驾护航,则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可见,俄罗斯在阿勒颇的攻势确已显见成效,中东中心地带势力榜头把交椅也已经由普京和莫斯科政客们坐上。同样在阿勒颇投资巨大的美国却没有这样的好运:美军主导的反恐联盟专注于轰炸ISIS和基地组织,华盛顿本来打算依靠诸多代理人团队来完成反巴沙尔政权的任务,但不幸,巴沙尔政权还没垮台,这些代理人彼此之间就打了起来。
  问题主要出在库尔德人民自卫队身上。库尔德人民自卫队在叙利亚北部有着相当庞大的势力,所以美国给了他们很多武器和援助,请他们一起打击ISIS。但是,趁着美国和俄罗斯先后对叙利亚东部和西部进行轰炸的时机,库尔德人将他们在阿勒颇周边的两块飞地进行了扩张。在混乱之中,他们所攻打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自己名义上的盟友。地方武装Furqa al-Sultan Murad的司令就公开向华盛顿提出抗议,说在战场上被库尔德人给打了—该部队是CIA在中东地区发展的代理人,武器一应来自美国;而库尔德人民自卫队则是直接从五角大楼拿到的武器,所以双方在战场上相见,彼此的武器都似曾相识,可以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库尔德人的目标是要将两块飞地连接起来,打通从土耳其到伊拉克的库尔德人分布区,为他们的独立梦想添砖加瓦。然而他们的梦想就是土耳其的噩梦,土耳其最害怕出现的情况本来就是边界地区的真空被库尔德人填满,而库尔德人也把土耳其视为死敌。在阿勒颇北部郊区,双方已经交了好几次手,土耳其甚至轰炸了库尔德人民自卫队占领的一个空军基地。尽管白宫一再提醒双方要克制,美国副总统拜登还给达武特奥卢打了电话敦促土耳其停止炮击,国务院也发表声明呼吁库尔德人不要趁乱占据新领土,但这并不管用。就在声明发出几小时后,库尔德人民自卫队又占领了一个新的村庄,而土耳其也恢复了轰炸。

无法离开的城市


  马萨里的婶婶在一次袭击中身亡,他抱着婶婶的尸体,眼前的景象和怀里冰凉的感觉将永远陪伴着他。最后他亲手葬下了婶婶,现在,他在阿勒颇真的是孤单一人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陪伴。几个月后,他的腿部被流弹击中,他不得不一个人龟缩在家里养伤,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探望他。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对旁观者来说,在城市彻底枯竭之前逃离它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尤其像马萨里这样,他总可以去投奔在埃及的父亲。但对于阿勒颇的大部分人来说,有能力逃走的都已经逃了,剩下的人没有钱在其他地方重建自己的生活,也不再有家庭的支撑。
  他们知道土耳其边境依然关闭着,所以比起在泥土和冷风中过日子来说,他们更愿意留在家里,忍受战争的威胁。年轻男子更有多一层的顾虑,马萨里说,他们担心自己一旦出城,就会被拉进军队或某个武装组织。所以,他们留在阿勒颇,等待着遥不可及的停火协议。
  马萨里不相信政府军最终需要靠巷战来收复阿勒颇东部。他们不需要,他们只需要切断食物和饮水的补给线就行,他说,“城里的食物储存量不超过1个月,所以如果他们围攻超过一个月,我们就会饿死。”
  但他也说,除非是被政府军强迫,否则他不会离开阿勒颇。
  “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我的家人就葬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的坟墓,那将是最大的背叛。”他说,“我母亲本来有机会离开这里的,她本来可以活着去埃及,但她一直在等我。她是因为等我才死的。”
  在被ISIS释放后回到阿勒颇以来的一年多时间里,马萨里作为法新社的编外摄影师,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记录下珍贵的影像。唯有一处他从未曾踏足,那就是两年前他母亲葬身的大楼,那个曾经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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