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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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口,是当地政府多次让他们迁走的“杀手锏”,也是困扰他们生活的“死穴”
  
  在当地政府眼中,他们是一群 “刁民”——抗拒搬迁、多次上访,但对待记者,他们显得格外友善、随和。
  在媒体的描述下,他们是湮没在现代文明中的“原始部落”——全村不通水和电、封闭生存12年,但当记者实地走访后,仿佛置身于陶渊明笔下的新“桃花源”——风景秀丽、和谐静谧。
  他们原本生活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平山镇一个叫“青龙山村”的村落,12年前,为了兴建水库,他们被强制迁离。“青龙山村”也随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版图上消失。
  之后不久,因对安置补偿不满,他们又自行返回故土、重建家园。由此,这些返迁回来的村民户口被当地官方“封冻”多年,办不了身份证,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黑户”。据当地政府统计,返迁移民现有常住人口93户、400余人,返迁移民现耕种土地6000余亩,其中属于原村集体、现已收归国有的土地2400亩,其余3600余亩为开荒地和租种林场地。
  虽然他们平均每户都有近百亩的耕地,但在这个随时需要出具各种卡片证明“我是谁”的年代,户口,成了当地政府多次让他们迁走的“杀手锏”,也是困扰他们生活的“死穴”。
  
  不同寻常的生、老、病、死
  要抵达“青龙山村”,颇费周折。
  “青龙山村”虽属黑龙江省省会哈尔滨市管辖,却距市中心上百公里。即便是在阿城区平山镇,镇上工作人员也无法向记者讲清青龙山村的具体位置,只是告诉记者,“三余村是通往青龙山村必经之路”。
  一番询问,到了三余村后,经路边一老人指点,“从三余村村口一直向前走,走到没有路为止,就到了青龙山村”。
  八里山路,崎岖坑洼,不通汽车,记者走了三个小时。
  进山途中,恰遇青龙山村村民贾相友驾着拖拉机从镇上赶集回村,记者有幸搭了一次“顺风车”。
  颠簸的山路上,贾相友一边扶着拖拉机头,一边和记者“唠嗑”:“路难走啊!政府长期不管我们,也不修路,村里以前有个妇女叫蓝淑香,一天晚上突然心脏病犯了,村里又没有医疗药品,人还没有到医院,就在送往村外抢救的过程中死掉了。”
  除了不通路,这里还不通水和电。没有卫生所,更没有基本的卫生医疗药品。
  村民们告诉记者,平时有小病就去邻村的三余村卫生所或镇上的卫生院,大病就去哈尔滨或阿城区大医院。
  今年7月11日,53岁的村妇邱香突然咽喉疼痛,她摸到自己喉咙有一个硬块,平山镇卫生所的卫生员告诉她,“镇上医疗条件有限,得上城里的大医院”。
  在哈尔滨市中医院,邱香城里的侄女帮挂的号,检查完后,医生要求住院治疗,但邱香没有身份证,无法入院。
  无奈之下,邱香回村拿出二十多年前的老式绿皮户口本。到了医院,医生像看文物一样,把老户口本反复端详,问咋回事,邱香好说歹说,把返迁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医院才破例让她入住治疗。
  “如今,像我这样岁数的老人,村里还有不少,遇上一场大病,身份证都没有,大医院看不了。说句不好听的,只能等死。”邱香告诉记者,近邻的三余村村民早就享受到了基本的农村合作医疗保障,而面对疾病,青龙山村村民只能自生自灭。
  在青龙山村,记者还了解到,老人死后,一般就地土葬,尽管这种做法被国家殡葬政策明文禁止,但当地民政部门也予以“默认”。“黑户”问题导致了村民没有身份证和死亡证明,即便死者家属想选择火化,殡葬馆也无法接受。
  死后没有“死亡证明”,生来亦没有“出生证明”。
  33岁的王亚秋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大女儿已经7岁,小儿子才2岁,三个孩子无一例外都是“黑户”,出生后上不了户口。
  “政府不管我们后,村里就再也没有计划生育一说,想生多少都行,反正也都上不了户口。不过大伙都不敢生,年轻夫妇一般就一个孩子,因为上不了户口,多生一个,孩子长大后就多遭一份罪。” 王亚秋笑着解释,“像我属于‘情况特殊’,前两胎是女儿,爱人想要个儿子,所以就生了第三胎”。
  
  求学、婚姻之尬
  除了生、老、病、死的“非比寻常”,“黑户”状态也给青龙山村年轻人人生道路带来了诸多障碍。
  村民贾相友的大女儿名叫贾秀智,2009年因为办不到身份证无法参加高考。
  贾相友回忆,在学校组织的前两次模拟考试中,贾秀智成绩均名列班上前五名,老师告诉她,照此发挥,考上二本估计不成问题。
  高考前夕,由于没有身份证,老师心疼孩子交“冤枉钱”,告诉贾秀智,“没有身份证,交了报考费也白交”。
  贾秀智回来急得直哭,贾相友为此找了平山镇派出所,也去了阿城区公安分局,但得到了失望的答复——“要办小孩身份证,必须全家迁走,就单独办一个小孩的身份证,没法办。”
  贾相友把孩子上学的学籍证明都拿到派出所,但对方就是不给办,派出所民警告诉贾相友,办身份证的前提条件是“全家迁出青龙山村”。
  贾秀智最终没有参加高考。“七月”过后,她选择外出打工,但由于没有身份证,应聘也接连“碰壁”,最后在一家私人服装店找了一份卖衣服的活。
  有了老大的教训,来年老二贾秀艳参加高考前,贾相友找了熟人关系,学校到派出所把贾秀艳的身份证号调了出来,校方破例让贾秀艳参加了考试。
  高考结束后,贾秀艳感觉成绩不错,贾相友又犯愁了,一旦录取,入学也需要身份证。于是,贾相友又在外地公安机关找熟人,让老二在外地落了户口。如此,贾秀艳才上成了大学。
  “老三现在高二,明年参加高考,如果阿城区到时不给解决身份证的问题,还得走老二的旧路。” 贾相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能参加高考,但青龙山村的小孩上小学和初中都没有太大困难,平山镇和附近帽儿山镇的中小学均了解青龙山村的特殊情况,一般都不刁难。
  不过,山路难行,青龙山村的小孩就只能在镇上自己住读,年轻小小就得自己照顾自己,父母一个月甚至更长去镇上探望一次。
  “小孩长时间见不到家长,挺可怜的。”村民万淑芬更加担忧,孩子长大后的前途,“没有身份证,根本上不了大学,没有知识,命运还怎么改变?如此循环下去,就只能和我们老一辈子的人一样,世世代代种地为生”。
  求学之途不平坦,婚姻道路也很尴尬。
  29岁的杨燕燕七年前嫁到了附近的玉泉村,男方家族把婚礼仪式操办得很隆重,但因为没有户口,又没有身份证,杨燕燕和丈夫的婚姻在民政部门一直无法登记,也就无法领到结婚证。
  杨燕燕认为,自己和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只是“事实上的婚姻,而非法定意义上的夫妇”。
  婚后两年,杨燕燕有了孩子,做了母亲。
  三年前,丈夫有了外遇,二人闹得很僵,杨燕燕选择离婚,她想去法院提起诉讼分割财产,并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但因为没有身份证,没有结婚证,法院告知“无法立案”。
  最终,男方家里留住孩子不放孩子,杨燕燕只好空手回到了青龙山村。
  据不完全统计,青龙山村的青年占到了全村人口40%的比例,而绝大部分都领不到结婚证,青年孙洪伟反问了记者一个玩笑:“你说像我们村大部分结了婚的青年,是不是都属于‘非法同居’?生了小孩子后,又没有办法落户,连出生证明都没有。”
  
  抗争命运十二年
  “动车现在都实名制了,以后火车也坐不了。去了城区,没有身份证,酒店也住不了。只能生活在青龙山,去外地,没有户口,没有地,根本活不下去。”采访中,村民们表示,自返迁回来后,村里就再也享受不到国家任何的惠农政策,全靠自给自足。
  12年前,村民们返迁回青龙山后,当地官方曾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联合执法”,双方发生冲突,此后,当地政府再也不管青龙山任何事情,造就了青龙山村今天成了“三不管”地带。
  逢年过节,偶尔会有亲戚朋友的走动,平时几乎很难有外人进青龙山村。
  虽然闭塞,但记者发现青龙山村民并不“落伍”,大部分村民都配有手机,不过青龙山村信号不太好,记者的北京移动在这里就毫无信号。据了解,村民们的手机卡、银行卡等都是通过城里的亲戚朋友或邻村的居民帮忙办理的。
  不过,青龙山村村民的经济状况也非外界想象中的“贫穷”。当地土地肥沃,空气质量良好,出产的玉米和黄豆在附近名气很大,常有人进山收购。而且返迁回来后,没有了限制,村民不用交税以及各种费用,种植的土地越来越多,产出多,效益自然就好。
  条件稍好的家庭,都安装了太阳能发电机,这台花费3000元人民币的机器,在晚上可以勉强点着12伏的小电灯泡。但如果碰上下雨天,太阳能发电机就会失去功效,村民们不得不点蜡烛过夜。
  在很多农户家,记者还看到了小型的车载电视,在村里开阔的地方,村民们自己架起了卫星电视接收器。
  由于不通电,一些大型电器如空调、冰箱,即使有能力购买,也无法使用。
  记者参观村里的两个“小卖铺”,出售香烟、啤酒、肥皂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不过高档的消费品在这里难觅踪影,原因很简单——“没有冰箱,无法保存”。
  “电没有、水没有,都可以将就。身份没有,太耽误事。没有身份,出了青龙山,碰上查身份证的,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偷’,不敢出远门。”这是村民贾相友内心真实感受。
  熊志斌家的厨灶上,记者看见了豆角、茄子等青菜。“一般种啥吃啥,想吃点啥特殊的,去到镇上才能买到。一年难得吃几次肉,去镇上一次还不能买多了。夏天天气热,容易坏。” 熊志斌称。
  50多岁的熊志斌,1980年入党,有着30多年党龄。熊志斌原系青龙山村乡医,被迁移到新的村庄后,那里已经有了乡医,熊志斌的工作安排不了,被迫“失业”。
  熊志斌反映,自1998年被强迁出去后,就没有再过组织生活,返迁回来后再也找不到党组织,交党费也没人要。他和老伴去镇上交了三次党费,镇党委的领导告诉他,“青龙山村已经撤销,原党组织也不存在了,党费没有办法下账,没办法收”。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青龙山村“黑户”问题被媒体曝光后,哈尔滨市成立了调查组。调查组下来后,发现村里还有好几个党员,就成立了临时党支部,熊志斌被任命为“临时党支部书记”,负责协助调查组做好人口、土地、房屋等普查工作,起到一个“联络员”角色的作用。
  村民与命运抗争的12年,亦是村民自治的12年。据了解,返迁回来后,村里没有村委会,也没治保队,但12年来却没有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
  在前任村长的儿子于立友的印象中,村里仅发生一次小青年打架事件,“当时有村民打电话报了警,但平山镇派出所不理,因为抗拒搬迁,派出所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除非‘青龙山村出人命,否则一律不管’。”
  呆在青龙山村的两天,记者感受到了这个90余户、400余人的小村庄的静谧、祥和。多位村民坦言,大伙都是返迁回来的,生活都不容易,彼此熟悉,互相帮扶,所以相处比较融洽。
  “虽然没有人管我们,但我们的和谐程度不比外边任何一个地方差,村里治安好得很,白天家家都敞着门,晚上十多斤的大白鹅躺在村路上也没有人偷。” 说起这些,于立友有些得意地告诉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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