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三岔路口，她驾驶一辆小轿车，速度飞快，似一道蓝色的闪电呼啸而过。她脚踩着油门，像是要发泄某种情绪，头脑又压根不在路上，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迎面碾过来的一辆大货车。事实上，即使看到也来不及躲避，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辆货车，只知道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迎头而来，最后的印象也只有这些。
　　她没感觉到什么疼痛，只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有种想要醒过来的冲动，想要支配身体的欲望。她想动一动，哪怕只是动一个小指头。她相信，只要能动一下哪怕小指，身体就能重回掌控。她拼命地想睁开眼，甚至已经睁开了，但周围的东西七零八落拼凑不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更是呼唤不出头脑中的任何逻辑，只剩一个朴素的念头，要离开这儿，要出去！
　　侯小宁走得跌跌撞撞，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她穿过围观的人群，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这是要去哪呢？她茫然着。
　　这里是海滩，烈日炎炎，阳光那么刺眼，海水被太阳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海滩上到处洋溢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那笑声响亮、清脆，笼罩在她头上不停地旋转，敲击着她的鼓膜，让她有些眩晕。
　　她似乎毫无意识，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时手上传来一阵久违的温润触感。她低头，看到一个小男孩，他的手正塞在自己手里。他身上只穿着一条泳裤，浑身湿答答地往下滴着水。他低着头，看不见脸面表情。侯小宁心里一紧，一种兴奋夹杂着胆怯的心情。
　　他像是我儿子。
　　“宝仔？是你吗？”
　　小朋友没有回应。
　　“你抬起头来。”侯小宁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想抬起小男孩的下巴，仔细端详一下，可就在即将触到他时停住了。她收回手，满足地笑，就这样攥紧他的手，手指轻柔地来回摩挲，感受手掌心传来的挤压，她的心像是被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搔着，充盈而幸福。
　　这时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是阵阵鸣笛声，像是来自消防车、警车、救护车还是什么车。侯小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弄得异常烦躁，恨它搅扰了宁静的气氛。她抬起头，四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海滩上的人们依旧嬉笑打闹，什么车也没有！侯小宁知道这一定是谁的手机铃声，这该死的铃声！
　　突然，她发现宝仔不见了，那孩子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呢？侯小宁懊恼极了，甚至快哭出来，一定是她在想什么手机铃声的时候，她干嘛管那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怎么办？她焦急地到处寻找，到处问人。然而没有人理她，他们就像看不见一样，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对别人的痛苦十分冷漠、视而不见。
　　她绝望地梭巡着整个海滩，就在这时，发现一个蒙面人。他一身白衣白帽，浑身武装得密不透风，看上去和海滩上度假的人们那么格格不入。他也看着她，眼神专注而坚定，让人不觉害怕。侯小宁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那人马上跟进了几步，吓得侯小宁脊背发凉，根根汗毛都竖起来，她条件反射似的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胆战心惊地回头看，那人在她后面紧追不舍。侯小宁倒不觉得累，只是害怕，想问为什么追她？又没有勇气，直觉告诉她，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抓住，一旦被抓住就什么都完了。
　　她本能地想回家，到家就安全了。一路跑到家门口，她并没有因跑了这么远的路而有一点气喘，她把这归结为早年坚持锻炼的结果。她谨慎地回头看，并未看到那个蒙面人的身影，她想找钥匙开门，却想起自己因急着从车里出来而忘了拿包。正犹豫间，丈夫从里面开了门。
　　“宝仔回来了吗？”侯小宁问一开了门就一言不发转身向里走的丈夫。
　　“侯小宁，你够了！”丈夫回頭恨恨地说。
　　“莫名其妙！我问你宝仔有没有回来？”
　　丈夫血红着眼睛，额头上鼓着青筋，下巴因用力而扭曲，他的嘴绷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你有完没完？！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是吗？啊？”
　　侯小宁被吼得不知所措，呆立在那里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丈夫颤抖着双手想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可是因为手抖而没法准确地抽出想要的那一支，他干脆赌气一样把一整盒烟都倒出来，任它们七横八竖散落得到处都是。他抓起其中一支点燃，急促地吸了几口，又焦虑地掐灭，是的，他就生生用手指把烟掐灭了。接着他坐在沙发上，手肘支着膝盖，头低低地垂着，双手深深陷在头发里。
　　侯小宁看到丈夫这个样子感到很心疼，又有一种奇妙的快感。她轻轻走过去，蹲下来，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里。他头发散发出一种烟草的味道，还夹杂着别的，是什么呢？一股腥气，凛冽的血腥气。
　　丈夫沙哑着嗓子说：“三年了，小宁。忘了宝仔吧！让他在天堂安息！”
　　瞬间，侯小宁的世界停止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气味也没有，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丈夫那句话咒语一般，无限回放。
　　她想说：“你放屁！你说的什么疯话！为什么诅咒自己的儿子？！”
　　但她其实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忽然就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夏天的情景。
　　他们一家人去度假，就是那片海滩。她悠闲地躺在太阳伞下的躺椅上，丈夫和儿子宝仔在旁边堆沙堡。那天的阳光那么和煦，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有一点风，轻轻地拂过身体，像是挠着痒痒。丈夫手机响了，他抱歉地看着侯小宁。侯小宁撒娇似的嘟着嘴，嗔怪地问：“谁呀？”
　　丈夫拿着嗡嗡作响的手机，亲了亲侯小宁嘟起的嘴唇，接着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老夏。”
　　“哼！”侯小宁知道老夏是丈夫的领导，但度假就是度假，还要接公司的电话，实在是扫兴。
　　儿子还在一旁玩着沙子，丈夫半天不回来。百无聊赖地，侯小宁拿出手机，刷刷淘宝，看看微信朋友圈，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
　　“宝仔呢？”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脸上的焦急取代了还没来得及完全隐去的微笑。
　　侯小宁也慌了：“刚还在这儿呢。”
　　顾不得多说，两人急忙去找。最终在最不愿意找到的地方找到了，宝仔就趴在离岸很近的海水里，头朝下趴在那儿。那里的水并不深，他如果能站起来，就不会溺水；如果旁边有人注意到他，就能很容易地把他救起来；如果侯小宁不是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如果丈夫不是去接了个电话……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宝仔的死带走的不光是这个家庭所有的快乐，还有侯小宁夫妇间所有的感情。
　　起初，侯小宁只是哭，起初丈夫只是沉默。渐渐地，宝仔变成了不能提及的人，甚至“宝”或“仔”这类字眼，甚至宝仔的照片、爱吃的东西、喜欢的玩具，都成了两人之间的雷区。他们也试图去过正常的生活，可往往一个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仅仅因为偶然引起了什么联想，另一个就会突然沉默。这可怕的沉默，把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
　　后来，他们开始互相指责，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折磨。这样的发泄似乎更加过瘾，毕竟推卸责任通常比承担责任容易得多。他们通过指责对方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又通过伤害自己曾经最爱的人来获得一种类似惩罚自己一样的奇妙快感。侯小宁指责丈夫是“杀人凶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又把自己的妻子推上了脚手架，是魔鬼。她说这话时微皱着鼻子，上半身向前探着，一只胳膊微微屈着垂在身侧，紧攥着拳头。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那竖起的食指几乎触到丈夫的脸。丈夫则像暴怒的狮子一样，一边吼着妻子只顾玩那該死的手机而不顾孩子的死活，一边冲过来提起她瞬间按在墙上，挥舞着拳头就要招呼在妻子脸上，又突然不可思议地停顿了一下，最后只是张开大大的手掌盖住侯小宁疯狂喷火的嘴。
　　终于，丈夫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侯小宁则像个斗士，总能找到机会指责丈夫，诸如，你竟然还有心情喝酒、应酬、睡觉、笑？总之，什么都不对。正常的生活就意味着背叛。
　　直到最近，丈夫终于受不了了，提出离婚。侯小宁知道，不是因为第三者，仅仅是因为彼此都承受不住了，都想寻求解脱。
　　想到这里的侯小宁恍惚地站起身，缓缓地打开门走出去，这里已经不再是家了。几乎是打开门的同时，她就看到了那个蒙面的男人，他也看到了她，大步朝她走过来。侯小宁丝毫没有退缩，悲怆地迎了上去。
　　他的双手按在侯小宁胸口上，那么厚重，那么有力的双手，就这么一直按下去。侯小宁耳边又传来那鸣笛般的铃声，她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以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半晌没有跌在预期的坚硬地面上，而是就这么一直向后倒，向后倒，直倒向一片幽深的黑暗……
　　“7月9日上午9时许，本市华林路三岔路口处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蓝色大众帕萨特小轿车与一辆江淮自卸货车相撞。轿车车主侯某某头部受重伤，周身多处骨折，大量失血，由120急救车进行紧急施救后送往医院。截至记者发稿，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货车车主胡某轻微擦伤，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东州资讯台实习记者刘倩为您报道。”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