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泳装画报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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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赣东北的上饶,未必知名,尽管它曾经是行署所在,作为地级市也存在十多年了。但说到赣东北苏区的创建人方志敏,以及2008年列入世界遗产项目的三清山,则不知者,或不多。方志敏是上饶弋阳人,三清山则在上饶之肘腋的玉山。
  1970年代,南昌铁路局党校就设在距离省会二百四十九公里的上饶。
  1975年的一个秋日,我自赣西的宜春火车站被派往上饶路局党校学习,为时一个月许。此年,我二十岁,却已经有三四年铁路工人(包括以工代干)的履历了。因为祖父的出身有问题(他已经在1939年病故),隔代牵连到我,于是出现了我父亲是一名老党员,我却因他父亲的问题不能入党的黑色幽默。这在那个怪事联袂而至的年代,无甚稀奇。我作为一名非党员被派往党校学习,一方面说明车站领导对我的信任;另一方面因为我比同时招工入路的农民多有几年文化,学好之后,可以回来指导其他同事(谦虚一点说,就是可以回来和同事们共同学习提高)。
  作为铁路职工,最大的便利就是出差可以用一张“免费乘车证”,俗称免票。除了出差,通勤(上班,亦即规定公里之内的回家)、一年一次的探亲(长途)等,皆有免票伺候。据说,这样的待遇可以追溯到自民清中国有铁路以来的历史。
  本车站只有我一人前往,乘车几小时之后到达,方见来自各车站、机务段、工务段和客运段等单位的干部职工,足有二三百之多。路局党校地处僻静,自成格局,院子里香樟、梧桐和枫树成行连片,别饶一番幽静,加之食堂伙食尚好,学员之中不分齿序职位,多有躲避运动扰攘之后的闲适与俏皮,很快的,我就适应了带着那个时代鲜明特色的照本宣科,与校外、域内一般无二的学习生活。
  学习内容主要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论无产阶级专政》的语录,一共三十三条,故简称“三十三条”;除了“三十三条”之外,还有两本小册子,或称两篇重要文章,一篇是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再一篇是姚文元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学习很轻松也很枯燥,但是常常要谈要写学习体会,我和同组的学员们很快就“提纲挈领”地抓住了核心:“三十三条”主要把握住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张春桥的文章要害在于理解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姚文元的文章核心是指认林彪反党集团代表了被打倒的地主资产阶级的利益,代表了被打倒的反动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专政的愿望。
  于是,无论在小组发言、讨论,抑或个人撰写学习心得小结,都是这么几句车轱辘话,首尾相接,大话炎炎。会后,也有人不解:我们铁路是半军事化性质,不是小生产啊?即使一些农民招为铁路工人,农忙时回去春插和双抢,也是集体出工,家里连自留地都没有了,何来小生产?既然没有小生产,何来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
  这些话,当然不会去问老师,想必老师也未必解答得出来。记得老师说过一句:不仅组织上行动上可能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思想上也是可能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这么说来,不问自明,问又何益?!
  于是枯燥的学习之外,打牌、逛街、讲笑话,就是最好的娱乐。
  上饶市不大,古称信州,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便名信江。傍晚,我们喜欢结伴到信江边去踱步。江水清澈见底,一道浮桥用铁链锁着,栉风沐雨,见证着日落月出,也见证着一座古城的荣辱与沧桑。
  市内有一座黄道烈士墓,一座挑檐式小亭遮盖着圆径突穹的坟茔。见标志,得知该墓建于1955年,1935年5月黄道在铅山被国民党第三战区顾祝同密派的特务暗害,原葬于河口,后安葬在福建崇安的长涧源,解放后才将黄道烈士的忠骨叶落归根。我们去拜谒的时候,适逢秋雨潇潇,黄叶飘零,平添了几分肃穆。
  还有一处景观是组织列队去的,乃远近闻名的上饶集中营。1941年1月初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同年3月,国民党在上饶周田、茅家岭、李村、七峰岩等地设立了这座规模庞大的监狱。如今,上饶集中营已然开辟为全国十大红色旅游基地之一。
  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学习似无穷尽。一两周之后,那些有家眷的学员们浮现了思家之念。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有句唱腔:“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这句唱腔现在拿来分析,当然不够人性:为何到夜晚,爹不能想我娘而只能想他的娘呢?!这当然是对样板戏的苛求了,样板戏根本不允许表现夫妻之情,试看《沙家浜》里有个阿庆嫂,便让阿庆他去“跑单帮”,从头到尾,阿庆没露过面。
  不过,夜晚的枯寂确实难以打发,于是不大的阅览室便也常常满座。如果阅览室里有很多中外经典名著倒也罢了。遗憾的是,除了“两报一刊”,《人民画报》等报纸杂志,再就是一些准学习材料。那时的报刊说是千人一面,基本不过分,言行举止的高度一致,可以从当时人们着装上的高度统一,找到对应。
  忽然有一天,同舍一个来自机务段的学员朝我做鬼脸道,这几天不去阅览室看看吗?
  我当时并未在意,比较去阅览室,我情愿待在宿舍里,当时除了毛选与鲁迅,其余书籍皆在被横扫的封资修之列。我比较爱看的两本刊物来自上海,一本是文学期刊《朝霞》,一本是准评论刊物《学习与批判》。那时,觉得这两本刊物比“两报一刊”好看得多,有一些句子很生动啊。况且,我还有一本《苏修文艺批判集》,后面附录被批判的文艺作品,很招我喜欢。这情形,有点像我高考恢复之后上大学,当时有些“反动”作品就附录在被批判的文集里,譬如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等。
  可是那个火车司机同学频频去阅览室,勾起了我的好奇:他不是一个读书人啊,岂会天天去看乏味万分的“两报一刊”!是夜,我带着疑问去了阅览室,刚进门,就被人头涌动的热气包围了,放眼望去,不仅座位全满,连过道上都是人,甚是纳闷。今天何以这么多人,这么洋溢的学习热情,但闻鸦雀无声。忽然觉得不对,不少人的目光都在阅览室的杂志架上,我尾随着学员缓缓移动,却要看个究竟,挪到架子边,不禁大吃一惊:架子上有一本外国画报,封面居然是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更不堪(或吸引人)的是,两个女子在海滩边,穿的是三点式泳装!
  如果这不是在党校,不是在党校的阅览室,而是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们一定会指认,这是一本黄色画报!
  学员们逶迤而行,磨蹭到架子旁,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或做出在找其他报刊的姿态,眼光快速、饥渴却是毫不犹豫地在这本外国画报面前一瞥。
  哦,难怪司机这几天频来阅览室,也难怪阅览室这几天川流不息。
  我很快得知,这是一本来自阿尔巴尼亚的画报!在几乎整个欧洲都被我们打入不可为伍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另册的年代,这个位于巴尔干半岛西岸面积不足三万平方公里的蕞尔小国,正被我们誉为“欧洲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准此,则即使该国的画报是以三点式泳装装饰封面的,我们也可以进口,乃至接受。
  亦因如此,让我在数年之后回想,尽管当年我国与阿国的意识形态高度一致,但是在风俗人情具体如着装上,欧洲毕竟是欧洲,哪里会像我们国家这样,放眼望去,灰蓝一片。
  犹记上世纪七十年代,朝鲜影片在中国登陆,打头阵的是长影厂翻译的《卖花姑娘》,影片简直如旋风一般席卷中国“院线”(当时没有这样的称谓),一些电影院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还不能满足需要,不少观众哭得稀里哗啦,以至有看一场电影要带几条手帕的说法。因为拥挤,一些影院挤死了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当年只有八个样板戏加“三战”,人们何至于冒着被踩踏的危险去挤看一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电影。正如同现今读者,哪里可能为一本三点式泳装画报在阅览室摩肩接踵的!
  一晃,三十五年过去了,若问当时一个月的“理论”学习,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毋庸讳言,就是一本来自遥远的东南欧的“明灯”之国的三点式泳装封面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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