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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平进士及第，后被任命为东平知县。他骑着毛驴，历尽辛苦，赶来赴任。进了东平地界，看了县内景象，心下先是一沉。东平刚刚经过水灾，地里的水还没完全退去，庄稼倒伏，已然减产。很多乡亲都出外讨饭，难得看到个人影，真是民生凋敝，难有作为呀。
蒋子平来到县衙，县丞孙悦闻讯，带着几名差役来迎接。蒋子平简单问过了乡情民风，然后就跟他讨主意：“怎么才能让百姓们重返家园呢？”孙悦忙着说道：“大人，得先疏浚北河，筑起河堤。不然，年年发水，年年颗粒无收，百姓们不跑才怪。”
北河穿东平而过，因年久失修，河堤淤泥堆积，流水不畅，河岸破败，挡不住水，十年倒有九年要泛滥，令百姓们苦不堪言。蒋子平跟着孙悦去踏勘。果然如他所言。蒋子平让孙悦找人算算修河治堤所需银两。两天后，孙悦报上来，说需要十二万两。蒋子平不觉皱起眉头。
他手上没钱。朝廷倒是按月发给他例银，但那是他和公差们的工钱，动不得的。况且，也没多少。跟这十二万两比下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他想了想，对孙悦说，通知城中的大户们，三日后在县衙聚齐，他要动员他们捐款。孙悦咧嘴苦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三日后，大户们在县衙中聚齐了。蒋子平跟他们讲了兴修北河的重要性，然后提议大户们捐款。大户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但意思很简单，不捐。蒋子平越听越气，简直就是怒火中烧了。可他干生气也没办法。这毕竟是捐款，得自愿主动，你总不能按住他们的手从他们的口袋里往外掏银票啊，那不就成了抢劫啦。他正要让他们滚蛋，却见一名差役急急火火地跑上来，凑到蒋子平跟前，小声说道：“有个老汉，说他要捐银。”
蒋子平忙着说：“快请！”
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来一个衣着褴褛的老汉，须发又乱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后背着一个古朴的木箱。蒋子平极是失望。这个人哪来的银子可捐啊。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想撒个谎让自己见见再说说冤情的。但他一向很亲民，就问道：“大伯，你要见我？”
老汉说道：“听说大人要筹款修治北河，这可是利民的好事，我要来支持一下。我银子不多，聊表寸心吧。”蒋子平忙着行礼：“多谢多谢。修完河后，我要竖块功德碑，必先刻上您的名字。”那老汉也不说话，把箱子放到地上。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银子，却是些奇奇怪怪的瓶子罐子。他从中拿出一只琉璃瓶。
那瓶子有尺把高，胳膊般粗細，上面一个丫腰，再上是手掌般大小的开口。瓶身为青色，上面绘荷花牡丹图案。看上去很普通，并无特别之处，也不值几个钱呀。
那老汉先对着瓶子行礼，口中念念有辞。礼罢，他就伸手入瓶。众人都惊得瞠目，有的还“啊”的一声叫出声来。那瓶子的丫腰处不过才有手指般粗细，老汉的手却伸进去了！人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忙着揉一揉，再看。这回看得清楚，也看得仔细，确实是啊，老汉的手伸进了瓶子里，捏着一锭金子出来了。他把金子放到一旁，又伸手到瓶子里去捏。片刻之后，他又捏出了一锭金子。几次三番之后，他已捏出了十锭金子，一并交给了蒋子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大人，老朽今日已然累极，明日再来给你掏金吧。你不用急啊，修北河是不着急的。”
说罢，他收瓶进箱，背起箱子，走了。
蒋子平扭头对孙悦说道：“先入账。有了这十个金锭子做底，咱们就可以先找工匠头儿了，让他列出所需材料，先行置办着。”孙悦接过金锭子，应了。
那些大户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有人悄声问：“这个老汉是谁呀？”众人摇头。这人又问：“老汉说的什么？”有人说道：“东平县里有多少金银，他都能给掏出来。难道说他掏出来的是别人家的金子？”众人尽皆变色，不待跟蒋子平打招呼，就急慌慌地跑了。
很快，东平县里就传开了，那老汉掏出来的金锭子，是王大有家的。王大有专做炭生意，在城西开着炭市。他把赚来的银子，换成金锭子，藏在了猪圈里的猪食槽子下面，这可是神鬼都想不到的地方啊。那个老汉掏出的金锭子，有人怀疑他是从大户们家里偷出来的。王大有忙着回家看，果然发现他藏的金锭子少了十个。他跑到县衙报案。
蒋子平升堂问案。
王大有把丢失金锭子并怀疑是老汉偷走的事情讲了。蒋子平问道：“如何证明那些金锭子是你家的？”王大有一时愣住了。他藏金锭子，没告诉任何人，金锭子上也没记号啊。蒋子平又说，那老汉在大堂上当着那么多人从瓶子里掏出来的金锭子，你也在场啊，怎么能说是从你家偷走的呢？所谓捉贼捉赃。你不能看见人家拿出了十锭金子你家丢了十锭金子，就说人家拿出来的是你家的呀。王大有哑口无言。
蒋子平灵机一动，又把大户们召集来，说他有了新想法。大户们挣下银子也不容易，不能说捐就让人家白捐了，算他代表官府借的，并立下字据。受益的百姓们每年还一点，他再跟朝廷报一点，几年就可还清了。
大户们一听，这可比让老汉给掏走强多了，当即纷纷认借。没几天，修治北河所需的十二万两银子就凑齐了，孙悦也把此事托付给了工匠头马有福。马有福召集各路人手，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蒋子平没想到促成这事儿的居然是老汉。他想对老汉表达谢意，可跟很多人打听，他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人，好像他也不是本县人。蒋子平又派差役们去找，可找了好几天，连老汉的影子也没找到。人们就传说，这个老汉，是神仙下凡，特来帮助官府修治北河，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的。蒋子平不信神仙，可他也想不透啊。
几个月一晃而过，转眼就进了腊月，人们都张罗着过年了。蒋子平单身一人，未免显得凄清。孙悦想得周到，给他备下了过年的一应物什。
这天晚上，蒋子平正在房里看书，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差役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县衙中就他一个人。他过去开了门，却见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女子跪在门前。他问道：“你有何事？”女子凄惶又委屈地说道：“小女子陪父亲去赴任，半路遇到劫匪，财物被抢，父亲被杀，我跌下山谷，才侥幸活得一命。一路讨饭回家，今天到了贵县，却没人家肯让我借住。外面太冷，我怕被冻死，才来求大老爷。” 蒋子平动了恻隐之心，忙着说：“快进来吧。”
引了女子进门，正要回身关门，却见那老汉疾奔过来，一脚跨进门，道：“听说大人四处找我，我来了！”蒋子平喜出望外，忙着请老汉进来，兴奋地问道：“大伯你跑哪里去了？我遍寻你不到！”老汉说：“我去学新幻术了。走，我演给你看。”
老汉像是对县衙极为熟悉，竟在前面先行，领着二人来到堂屋。老汉放下箱子，打开，又从中拿出一个瓶子来，却是个大肚葫芦状，白色的，上面画着仕女图。他又对着瓶子行礼，嘴里说着什么。礼毕，他问那女子：“你可知道瓶子里面装的啥？”
女子好奇地问他：“啥？”
老汉道：“一模一样的你。”
女子不信。老汉拔掉瓶塞。女子凑到瓶口去看。瓶里冲出一柱气来。那女子一声惊叫，然后就伸出两手胡乱地挠着脸。等她挠罢，蒋子平再看她，却是艳丽不可方物，一时呆住了。老汉道：“我既然已经幻化出了你的真面目，你就不要再施妖媚之术了，快走吧。”那女子也不多言，推门就走。
蒋子平惊愕地问道：“大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汉说，这女子名叫青萍，乃省城艳春楼里的名妓。马有福雇请她来，还让她化装成乞丐模样，编造悲苦身世，就是想让蒋子平先收留她，而后她就会施出妖媚之术，诱得蒋子平与她同床共枕。过些日子，艳春楼来找蒋子平算账，蒋子平拿不出那么多錢，马有福帮他摆平，就将蒋子平掌握在了手心里。等到蒋子平去验察北河河堤工程时，就是马有福再偷工减料，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的。
蒋子平恨得牙根痒痒：“这些奸商，真是无孔不入！连这国计民生的治河工程，也想贪蛀！”
老汉点点头：“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啊。”
蒋子平惊奇地问道：“大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汉哈哈大笑：“我会极顶幻术，耳听八方，眼能透视，还有谁能蒙我呢？我看你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这才过来帮你一把。大人，好好过年吧。”他收瓶入箱，背起箱子，飘然而去。蒋子平想留下他和自己一道过年。可等他追出门外时，早不见了老汉的身影。
过完了年，又开工了。蒋子平这回心里可不踏实了，他怕马有福再耍什么伎俩，用劣质工程骗他，那可就是花钱不干好事，老百姓会骂死他的。他来到北河工地上。从邻县入东平的一段，有五六里吧，已经修好了，但见河底平坦，河堤加高加厚了，也很齐整。他心头大喜，问马有福：“这大堤可结实吗？千万不要做驴粪球外面光的事。”
马有福拍着胸脯说：“保证结实！大人可以用任何法子检验！”
蒋子平没修过河堤，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能检验河堤结实不结实呀。这时，他就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道：“让他用石夯墩。”蒋子平忙着扭头看，并不见人，但他却听得清楚，说话的是那位老汉。老汉不会害他，只会帮他。他就大声说道：“用石夯墩吧！”马有福说：“好！”
他招手叫人抬过一架石夯来。那石夯乃是一块大方石，三五百斤重，上面用木架子固定好，以方便人们抬起。使用时，由四个小伙子抬起，喊着号子一同放下，石头砸在地上，那就结实了许多。四个人抬过石夯来，马有福就命他们墩了一下。石夯墩到地上，只砸出了一道浅印，那是说堤很结实了。
马有福指着石夯下面的浅印说道：“大人你看，是不是够结实。”不待蒋子平说话，马有福却看到石夯上粘着一枚铜钱。他躬身去拿铜钱，那铜钱却向旁边滚了一滚，他凑前两步，猫腰去捡时，那铜钱又滚了一滚。他疾追两步，脚下却一虚，半截腿都陷进土里。他再想拔却拔不出来，只好叫人来拉他。
蒋子平立时明白了，马有福把堤做了手脚。临水一面比较结实，用石夯砸都没问题，但旁的部分就比较蒙事了，只是铺了浮土，外表光鲜，内里却是虚的。官员来验查时，一般都是验查临水一面。更何况若是听从了马有福的摆布，只怕连验查都不会了。他大声叫道：“用石夯砸砸那块儿！”
几个人抬着石夯到那边去。还没举起来，就先陷进了半条腿。原来，这马有福最会做假，想多捞钱，竟是在下面铺了老厚的秫秸和烂木头，上面覆盖了土，走人都会陷进去，更何况要用石夯砸呢，瞬间就露了馅。蒋子平怒道：“河堤做假，图财害命，把他押进大牢！”
马有福吓得瘫倒在地，下面也不争气，又拉又尿，又臭又骚。两个差役捂着鼻子，把他给拖走了。蒋子平又命孙悦带着差役们到马有福家去抄家，把他贪占的银子都没收了来。他怕再被工匠头儿蒙了，干脆亲自上阵，带领人们干活儿。人们看大人亲自上阵，热情分外高涨。
赶在夏季来水之前，北河终于修治完毕。再看北河，河底平坦，河堤结实，再不怕大水了。饱受水患之苦的百姓们感念蒋子平的恩情，特意做了一块金匾，敲锣打鼓地送到县衙来。蒋子平收下金匾，心中沾沾自喜。
这日，蒋子平闲来无事，换上百姓衣装，带着几只绳套，来到城外。寻了一片草木茂盛之地，他下好了绳套，躲在一边候着。黄昏之时，他来收获，见绳套套住了两只野兔，就来到河边，剥皮洗净，架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香气四溢。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壶酒，对着身后喊：“别馋着了，来喝酒吧！”
老汉笑嘻嘻地来到他跟前，在他对面坐了。蒋子平跪倒磕头：“爹，孩子不孝啊，让您受苦了。您别再风餐露宿了，还是跟我回县衙住吧。”老汉一摆手：“跟你回了县衙，我这耳朵就聋啦，眼睛就瞎了。还有啊，人们要是知道了我是你爹，没了神秘感，我的那些招儿就不好使啦。你放心吧，我是从苦日子里长大的，这点儿苦，不算啥。”
老汉正是蒋子平的爹。他料到儿子这一介书生，初涉官场，虽有一腔热情，但未必斗得过那些奸佞之徒。他学了些江湖之术，偷偷跟着儿子，只为了暗中保护他，帮着他。
头年的一天，他见王大有到银庄去兑了一褡裢金锭子，偷偷跟着他。半夜，就听到院里传来猪叫声。他扒着门缝一看，就见王大有在往猪槽子下面埋东西，估计就是那些金锭子。蒋子平筹款无人应，他就偷偷挖出了十个金锭子，在大堂上幻化出来，那些大户们怕了，忙着让蒋子平借走。
他早就听说马有福时常耍手段控制官员，让他们有苦难言，从而中饱私囊，他就偷偷盯着马有福。果然，马有福跑到省城，雇了艳春楼的名妓青萍，就是想用女色拉蒋子平下水了。他配置了药水，让青萍去看，药水蒸腾，腐烂了她的伪装，青萍只好逃之夭夭。
他担心老奸巨猾的马有福使手段修治劣质河堤，就偷偷到河边去看，看到了马有福的伎俩。他偷偷传话让儿子命马有福用石夯墩地，马有福只墩结实的那块，他则用一枚铜钱，把马有福引到了虚的地方，露了马脚。
蒋子平不禁赞道：“爹呀，您这幻术，是越来越高明了。”
老汉无奈地说：“练不高明，咋能帮到儿子！”
蒋子平心里一热，眼角儿就溢出泪来。他撕下一条兔腿，递到老汉手里，微带些哽咽地说：“爹，您吃吧。”老汉接过来，咬下一口肉，大口地嚼着，边嚼边说：“香，可真香啊。”父子二人，边吃边喝，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插图/章伯奇）
蒋子平来到县衙，县丞孙悦闻讯，带着几名差役来迎接。蒋子平简单问过了乡情民风，然后就跟他讨主意：“怎么才能让百姓们重返家园呢？”孙悦忙着说道：“大人，得先疏浚北河，筑起河堤。不然，年年发水，年年颗粒无收，百姓们不跑才怪。”
北河穿东平而过，因年久失修，河堤淤泥堆积，流水不畅，河岸破败，挡不住水，十年倒有九年要泛滥，令百姓们苦不堪言。蒋子平跟着孙悦去踏勘。果然如他所言。蒋子平让孙悦找人算算修河治堤所需银两。两天后，孙悦报上来，说需要十二万两。蒋子平不觉皱起眉头。
他手上没钱。朝廷倒是按月发给他例银，但那是他和公差们的工钱，动不得的。况且，也没多少。跟这十二万两比下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他想了想，对孙悦说，通知城中的大户们，三日后在县衙聚齐，他要动员他们捐款。孙悦咧嘴苦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三日后，大户们在县衙中聚齐了。蒋子平跟他们讲了兴修北河的重要性，然后提议大户们捐款。大户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但意思很简单，不捐。蒋子平越听越气，简直就是怒火中烧了。可他干生气也没办法。这毕竟是捐款，得自愿主动，你总不能按住他们的手从他们的口袋里往外掏银票啊，那不就成了抢劫啦。他正要让他们滚蛋，却见一名差役急急火火地跑上来，凑到蒋子平跟前，小声说道：“有个老汉，说他要捐银。”
蒋子平忙着说：“快请！”
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来一个衣着褴褛的老汉，须发又乱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后背着一个古朴的木箱。蒋子平极是失望。这个人哪来的银子可捐啊。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想撒个谎让自己见见再说说冤情的。但他一向很亲民，就问道：“大伯，你要见我？”
老汉说道：“听说大人要筹款修治北河，这可是利民的好事，我要来支持一下。我银子不多，聊表寸心吧。”蒋子平忙着行礼：“多谢多谢。修完河后，我要竖块功德碑，必先刻上您的名字。”那老汉也不说话，把箱子放到地上。打开箱子，里面没有银子，却是些奇奇怪怪的瓶子罐子。他从中拿出一只琉璃瓶。
那瓶子有尺把高，胳膊般粗細，上面一个丫腰，再上是手掌般大小的开口。瓶身为青色，上面绘荷花牡丹图案。看上去很普通，并无特别之处，也不值几个钱呀。
那老汉先对着瓶子行礼，口中念念有辞。礼罢，他就伸手入瓶。众人都惊得瞠目，有的还“啊”的一声叫出声来。那瓶子的丫腰处不过才有手指般粗细，老汉的手却伸进去了！人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忙着揉一揉，再看。这回看得清楚，也看得仔细，确实是啊，老汉的手伸进了瓶子里，捏着一锭金子出来了。他把金子放到一旁，又伸手到瓶子里去捏。片刻之后，他又捏出了一锭金子。几次三番之后，他已捏出了十锭金子，一并交给了蒋子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大人，老朽今日已然累极，明日再来给你掏金吧。你不用急啊，修北河是不着急的。”
说罢，他收瓶进箱，背起箱子，走了。
蒋子平扭头对孙悦说道：“先入账。有了这十个金锭子做底，咱们就可以先找工匠头儿了，让他列出所需材料，先行置办着。”孙悦接过金锭子，应了。
那些大户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有人悄声问：“这个老汉是谁呀？”众人摇头。这人又问：“老汉说的什么？”有人说道：“东平县里有多少金银，他都能给掏出来。难道说他掏出来的是别人家的金子？”众人尽皆变色，不待跟蒋子平打招呼，就急慌慌地跑了。
很快，东平县里就传开了，那老汉掏出来的金锭子，是王大有家的。王大有专做炭生意，在城西开着炭市。他把赚来的银子，换成金锭子，藏在了猪圈里的猪食槽子下面，这可是神鬼都想不到的地方啊。那个老汉掏出的金锭子，有人怀疑他是从大户们家里偷出来的。王大有忙着回家看，果然发现他藏的金锭子少了十个。他跑到县衙报案。
蒋子平升堂问案。
王大有把丢失金锭子并怀疑是老汉偷走的事情讲了。蒋子平问道：“如何证明那些金锭子是你家的？”王大有一时愣住了。他藏金锭子，没告诉任何人，金锭子上也没记号啊。蒋子平又说，那老汉在大堂上当着那么多人从瓶子里掏出来的金锭子，你也在场啊，怎么能说是从你家偷走的呢？所谓捉贼捉赃。你不能看见人家拿出了十锭金子你家丢了十锭金子，就说人家拿出来的是你家的呀。王大有哑口无言。
蒋子平灵机一动，又把大户们召集来，说他有了新想法。大户们挣下银子也不容易，不能说捐就让人家白捐了，算他代表官府借的，并立下字据。受益的百姓们每年还一点，他再跟朝廷报一点，几年就可还清了。
大户们一听，这可比让老汉给掏走强多了，当即纷纷认借。没几天，修治北河所需的十二万两银子就凑齐了，孙悦也把此事托付给了工匠头马有福。马有福召集各路人手，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蒋子平没想到促成这事儿的居然是老汉。他想对老汉表达谢意，可跟很多人打听，他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人，好像他也不是本县人。蒋子平又派差役们去找，可找了好几天，连老汉的影子也没找到。人们就传说，这个老汉，是神仙下凡，特来帮助官府修治北河，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的。蒋子平不信神仙，可他也想不透啊。
几个月一晃而过，转眼就进了腊月，人们都张罗着过年了。蒋子平单身一人，未免显得凄清。孙悦想得周到，给他备下了过年的一应物什。
这天晚上，蒋子平正在房里看书，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差役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县衙中就他一个人。他过去开了门，却见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女子跪在门前。他问道：“你有何事？”女子凄惶又委屈地说道：“小女子陪父亲去赴任，半路遇到劫匪，财物被抢，父亲被杀，我跌下山谷，才侥幸活得一命。一路讨饭回家，今天到了贵县，却没人家肯让我借住。外面太冷，我怕被冻死，才来求大老爷。” 蒋子平动了恻隐之心，忙着说：“快进来吧。”
引了女子进门，正要回身关门，却见那老汉疾奔过来，一脚跨进门，道：“听说大人四处找我，我来了！”蒋子平喜出望外，忙着请老汉进来，兴奋地问道：“大伯你跑哪里去了？我遍寻你不到！”老汉说：“我去学新幻术了。走，我演给你看。”
老汉像是对县衙极为熟悉，竟在前面先行，领着二人来到堂屋。老汉放下箱子，打开，又从中拿出一个瓶子来，却是个大肚葫芦状，白色的，上面画着仕女图。他又对着瓶子行礼，嘴里说着什么。礼毕，他问那女子：“你可知道瓶子里面装的啥？”
女子好奇地问他：“啥？”
老汉道：“一模一样的你。”
女子不信。老汉拔掉瓶塞。女子凑到瓶口去看。瓶里冲出一柱气来。那女子一声惊叫，然后就伸出两手胡乱地挠着脸。等她挠罢，蒋子平再看她，却是艳丽不可方物，一时呆住了。老汉道：“我既然已经幻化出了你的真面目，你就不要再施妖媚之术了，快走吧。”那女子也不多言，推门就走。
蒋子平惊愕地问道：“大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汉说，这女子名叫青萍，乃省城艳春楼里的名妓。马有福雇请她来，还让她化装成乞丐模样，编造悲苦身世，就是想让蒋子平先收留她，而后她就会施出妖媚之术，诱得蒋子平与她同床共枕。过些日子，艳春楼来找蒋子平算账，蒋子平拿不出那么多錢，马有福帮他摆平，就将蒋子平掌握在了手心里。等到蒋子平去验察北河河堤工程时，就是马有福再偷工减料，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的。
蒋子平恨得牙根痒痒：“这些奸商，真是无孔不入！连这国计民生的治河工程，也想贪蛀！”
老汉点点头：“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啊。”
蒋子平惊奇地问道：“大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汉哈哈大笑：“我会极顶幻术，耳听八方，眼能透视，还有谁能蒙我呢？我看你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这才过来帮你一把。大人，好好过年吧。”他收瓶入箱，背起箱子，飘然而去。蒋子平想留下他和自己一道过年。可等他追出门外时，早不见了老汉的身影。
过完了年，又开工了。蒋子平这回心里可不踏实了，他怕马有福再耍什么伎俩，用劣质工程骗他，那可就是花钱不干好事，老百姓会骂死他的。他来到北河工地上。从邻县入东平的一段，有五六里吧，已经修好了，但见河底平坦，河堤加高加厚了，也很齐整。他心头大喜，问马有福：“这大堤可结实吗？千万不要做驴粪球外面光的事。”
马有福拍着胸脯说：“保证结实！大人可以用任何法子检验！”
蒋子平没修过河堤，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能检验河堤结实不结实呀。这时，他就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道：“让他用石夯墩。”蒋子平忙着扭头看，并不见人，但他却听得清楚，说话的是那位老汉。老汉不会害他，只会帮他。他就大声说道：“用石夯墩吧！”马有福说：“好！”
他招手叫人抬过一架石夯来。那石夯乃是一块大方石，三五百斤重，上面用木架子固定好，以方便人们抬起。使用时，由四个小伙子抬起，喊着号子一同放下，石头砸在地上，那就结实了许多。四个人抬过石夯来，马有福就命他们墩了一下。石夯墩到地上，只砸出了一道浅印，那是说堤很结实了。
马有福指着石夯下面的浅印说道：“大人你看，是不是够结实。”不待蒋子平说话，马有福却看到石夯上粘着一枚铜钱。他躬身去拿铜钱，那铜钱却向旁边滚了一滚，他凑前两步，猫腰去捡时，那铜钱又滚了一滚。他疾追两步，脚下却一虚，半截腿都陷进土里。他再想拔却拔不出来，只好叫人来拉他。
蒋子平立时明白了，马有福把堤做了手脚。临水一面比较结实，用石夯砸都没问题，但旁的部分就比较蒙事了，只是铺了浮土，外表光鲜，内里却是虚的。官员来验查时，一般都是验查临水一面。更何况若是听从了马有福的摆布，只怕连验查都不会了。他大声叫道：“用石夯砸砸那块儿！”
几个人抬着石夯到那边去。还没举起来，就先陷进了半条腿。原来，这马有福最会做假，想多捞钱，竟是在下面铺了老厚的秫秸和烂木头，上面覆盖了土，走人都会陷进去，更何况要用石夯砸呢，瞬间就露了馅。蒋子平怒道：“河堤做假，图财害命，把他押进大牢！”
马有福吓得瘫倒在地，下面也不争气，又拉又尿，又臭又骚。两个差役捂着鼻子，把他给拖走了。蒋子平又命孙悦带着差役们到马有福家去抄家，把他贪占的银子都没收了来。他怕再被工匠头儿蒙了，干脆亲自上阵，带领人们干活儿。人们看大人亲自上阵，热情分外高涨。
赶在夏季来水之前，北河终于修治完毕。再看北河，河底平坦，河堤结实，再不怕大水了。饱受水患之苦的百姓们感念蒋子平的恩情，特意做了一块金匾，敲锣打鼓地送到县衙来。蒋子平收下金匾，心中沾沾自喜。
这日，蒋子平闲来无事，换上百姓衣装，带着几只绳套，来到城外。寻了一片草木茂盛之地，他下好了绳套，躲在一边候着。黄昏之时，他来收获，见绳套套住了两只野兔，就来到河边，剥皮洗净，架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香气四溢。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壶酒，对着身后喊：“别馋着了，来喝酒吧！”
老汉笑嘻嘻地来到他跟前，在他对面坐了。蒋子平跪倒磕头：“爹，孩子不孝啊，让您受苦了。您别再风餐露宿了，还是跟我回县衙住吧。”老汉一摆手：“跟你回了县衙，我这耳朵就聋啦，眼睛就瞎了。还有啊，人们要是知道了我是你爹，没了神秘感，我的那些招儿就不好使啦。你放心吧，我是从苦日子里长大的，这点儿苦，不算啥。”
老汉正是蒋子平的爹。他料到儿子这一介书生，初涉官场，虽有一腔热情，但未必斗得过那些奸佞之徒。他学了些江湖之术，偷偷跟着儿子，只为了暗中保护他，帮着他。
头年的一天，他见王大有到银庄去兑了一褡裢金锭子，偷偷跟着他。半夜，就听到院里传来猪叫声。他扒着门缝一看，就见王大有在往猪槽子下面埋东西，估计就是那些金锭子。蒋子平筹款无人应，他就偷偷挖出了十个金锭子，在大堂上幻化出来，那些大户们怕了，忙着让蒋子平借走。
他早就听说马有福时常耍手段控制官员，让他们有苦难言，从而中饱私囊，他就偷偷盯着马有福。果然，马有福跑到省城，雇了艳春楼的名妓青萍，就是想用女色拉蒋子平下水了。他配置了药水，让青萍去看，药水蒸腾，腐烂了她的伪装，青萍只好逃之夭夭。
他担心老奸巨猾的马有福使手段修治劣质河堤，就偷偷到河边去看，看到了马有福的伎俩。他偷偷传话让儿子命马有福用石夯墩地，马有福只墩结实的那块，他则用一枚铜钱，把马有福引到了虚的地方，露了马脚。
蒋子平不禁赞道：“爹呀，您这幻术，是越来越高明了。”
老汉无奈地说：“练不高明，咋能帮到儿子！”
蒋子平心里一热，眼角儿就溢出泪来。他撕下一条兔腿，递到老汉手里，微带些哽咽地说：“爹，您吃吧。”老汉接过来，咬下一口肉，大口地嚼着，边嚼边说：“香，可真香啊。”父子二人，边吃边喝，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插图/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