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假日》中的双重幻象与完整现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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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经典的审视往往由于角度或切入点的不同而获得新的收获。《罗马假日》凭借男女主角视觉上的俊美外形和无果而终的爱情乡愁名垂世界电影史。直至今日,它的故事结局仍留给处于不同文化语境之中的接受者共同的感情余波。
  但是,我们不能设想影片的叙事逻辑向世俗与情感的常态推进,就是说真的让安妮公主与白莱德结为眷属。那样整个影片就成了一个普通的情感故事,观众满怀的期待、遗憾会马上消失,因为安妮和白莱德之间精神交流的张力再也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二人之间的“幻象”消失了,电影送给我们的幻象也消失了。安妮与白莱德四目相对,将会发现对方的世界一览无余,激情消逝之后的平淡才是爱情的真正杀手。换言之,正是这双重的幻象使得他们之间的爱情永远美丽,也为电影本身博得了永久的怀念,我们才会相信这个世界一如既往地真实。这样一来,这类电影分析视角便带有了某种公众聚合的社会效应,“只有通过将幻想投入到具体的叙事和文本中,公众才有可能形成合力”[1]。在电影文本的世界中,幻象是维持这个世界完整、弥合艺术叙事裂隙的最佳手段。
  一、 幻象的“真实”建构
  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提到,人类需要幻象(fantasy),我们所谓“现实”背后的终极支撑物就是幻象。幻象不是“恶梦醒来是早晨”意义上的“梦”,而恰恰相反,当我们从梦中醒来,我们只不过是这个梦的意识而已,只有在梦中,我们才可以接近幻象框架,而正是幻象框架,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与符号界的存在方式,决定了我们在“现实”中的思维方法和行为模式。人类的“共通感”(康德语)又有助于这种幻象框架的大行其道、在人类审美的主观心境中具有普遍可传达性。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言,只有“根据人类具有‘共同感觉力’的假定,即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2],人类的认识和感知活动才会是共同的,人们对幻象框架的解读和认知才会具有审美的一致性。齐泽克曾以《泰坦尼克号》为例来说明这一观点。泰坦尼克号的真正悲剧不是撞上了冰山,而是没有撞上冰山。因为一旦轮船安全地到达纽约,贵族小姐露丝将要与穷小子杰克结为夫妻,共同生活。观众在认同了郎才女貌的模式之后,日常生活的鄙俗是他们无法想象和接受的。接受者总希望故事的发展永远遵循他们所认可的幻象逻辑,然而,生活叙事一旦介入艺术逻辑,就会打破接受者的期待,前期苦心经营起来的幻象空间烟消云散,观众或主人公都会不无惊恐地发问:“怎么会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不幸。所以,为了避免更大的不幸(幻象消失,无所适从),只好求助于较小的灾难(船撞冰川,玉石俱焚),来让那个美丽的幻象凝固化,成为人们对过去的生活进行“回溯性修正”的依据:如果泰坦尼克号没有撞上冰山,他们就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地久天长。自此,人们的现实世界依旧完整,人们的精神世界依旧正常。
  因此,《罗马假日》的经典性,便在于它完美地顺从了全世界人民关于理想情侣的幻象框架。然后,恰到好处地让二人的爱情之舟撞上另一种“冰山”——不可逾越的王室责任——而后沉没。
  二、《罗马假日》的双重幻象框架
  影片对这一幻象框架的编织是在双重层面上进行的:既在两个主人公之间建构起了关于对方的幻象空间,也以主人公的经历为观众建构了更大的幻象空间。但是,两重幻象有所区别。第一重幻象的美丽童话经过了一个循序渐进的编织过程;而第二重幻象没有经过编织,直接不动声色地契合了接受者的幻象内核:首先,男女主人公的外形气质便是幻象框架中的经典——男子高大英俊才气纵横,女子清丽婀娜身份高贵;其次,二者的社会身份更以“男版灰姑娘”的形象激发着爱情双方以及电影观众的接受兴趣。这是被生活中的观众所认可的理想婚恋模式。
  那么,这第一重幻象框架是如何降临、并被双方所意识到的呢?严格来讲,这不是一个从无到有的经营过程,而是一个实在界对符号界的入侵、符号界对实在界的误认过程。观众一定不能忘怀白莱德巧遇睡在街头长椅上的公主之后直到将其领回家这期间所上演的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安妮与白莱德的交流完全是一种“实在界的应答”,即基于“误认”来保证符号交流的一致性,用成功的误解来保证交流的成功。高贵的公主夜半三更露宿街头,这是一种难以直面的实在界层面的“创伤性/过度之特征”[3]事件,如果被公主意识到,或者被曝光于公众,“公主”这一符号的现实感将荡然无存。可偏偏奇妙的是,公主此时半梦半醒,说的全是非常符合公主身份的语言符号,例如脱口而出的济慈诗句,“赐你坐下”的高傲口吻等等。这样一来,“公主”这一实在界启动其压抑机制,压抑了其中某些不符合社会角色规约的不法意识向符号界的进攻,维护了安妮作为公主这个主体的“自我”,保持了“公主永远是端庄美丽的”这个幻象,即完整的现实感,没有道破真相。同时,白莱德发现公主的身份之后,出于挖掘花边新闻的目的,也没有道破这一秘密,没有将公主实在界中某些不能符号化的东西符号化,从另一侧面保持了对方现实感的完整。而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完全是一种成功的误解。公主误以为白莱德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用模棱两可的回答与之对话。这种“误以为”便是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所谓的“一小块实在界”[4](a little piece of the real),它完全是偶然的,但主体拼命回避其偶然性,将之视作某种必然的宿命,以及对自己信仰的支撑。有了这种支撑,由幻象建构起来的符号界与现实感才能继续存在。因此,这种基于“误认”的交流在公主单方面保证了幻象的永存,这是两个主人公步入爱河的必要前提。
  而后,男女双方忽然而至的相互倾慕不折不扣地表明,他们的爱情是超越了双方的客观实证属性(如身高相貌身份以及工资水平)的,只在经历了一场“罗马一日游”之后,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进入对方的幻象框架——幻象的存续仍然依靠方才所讲的“误认”,即“误以为”对方不知情,从而成为齐泽克意义上的真正爱情。白莱德在街头遇上被镇静剂弄得半昏的公主时,公主一如既往地清纯美丽,他却没有爱上她。而“一日游”之后,双方建立了超越自身生活逻辑的共同经历,才发现和产生了爱。由此可见,这些“实证”属性的价值都是爱情主体在先爱上对方之后,才被各人的欲望回溯性地设置、总结出来的,进入对方的幻象框架才是爱情的真谛。甚至,“公主就应该是美丽的”这个幻象已经不仅仅支撑公主一个人的现实感,连白莱德也自觉地屈从于这个幻象的逻辑—他交还了公主在罗马街头“撒野”的全部照片,自觉放弃了探寻真相的愿望。在这里,“公主端庄美丽”这一幻象具有了一种“大对体”(the big Other)的性质。大对体是偶然性质的,“历史的理性”不具备任何必然性,但它拼命掩饰自己的偶然性,装扮出必然的面貌出现在世界上。所以,主体有时候必须顺从这种虚假的必然性,才能保持现实感的完整,换言之,为了保持自己在符号结构之中的稳定地位,必须牺牲纯然的偶然性。公主在罗马街头坐着摩托车招摇过市,这是事实经验层面上的“真实”,说明公主的确也有不端庄美丽的时候,可是,对于“公主端庄又美丽”这个大对体而言,这个真相必须牺牲掉,才能保持主体符号的一致性。由此可见,“幻象”不是虚假意识,而就是现实本身,是社会存在,当日常经验与幻象的偏见不一致时,日常经验非但无法打破幻象的谎言,反倒是幻象逻辑在“修正”我们的切身体验。白莱德与安妮都在崇拜自己内心深处的幻象,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可他们依旧主动为之。正因如此,二人才能够在爱情和现实感之间保持平衡。   自此,安妮与白莱德之间关于对方的幻象空间完全发展到了巅峰,永远驻足于此,因为他们在新闻发布会上的重逢令他们不再拥有进一步亲密接触、从而有可能发现进一步的真相的机会——一道由精美的绳索与金属柱构成的隔离带将公主与媒体人士分隔在两个世界里,他们之间有了距离。
  三、《罗马假日》中幻象空间塑造的“崇高”现实
  那么,既然这道精致的隔离线象征着二人之间永远不可弥合的距离,安妮与白莱德通过有距离地互相凝视、从而留在自身想象界中的形象便都具备了一种“崇高客体”的性质。齐泽克曾经谈到:“崇高的客体是不能过度接近的客体:如果我们离它太近,它就会失去其崇高的特征,并成为一个普通的庸俗的客体。”[5]崇高客体之所以“崇高”,恰恰因为它与主体之间存在着距离,安慰着主体对于幻象的迷恋,这个距离一旦消失,崇高客体就会变得无比庸俗和丑陋,正所谓“仆人眼里无伟人”。所以,安妮与白莱德一对有情人难成眷属,这对二人精神世界的完整来讲未必是坏事,因为这种可望不可及的对方永远维护了他们关于理想爱情、理想生活的幻象框架,使得对方永远满足着他们幻象的迫切愿望。
  同样,电影到此戛然而止,也恰到好处地为接受者维护了关于郎才女貌的幻象框架的稳定,从而最终铸就了电影的经典身份。二人没有结成伉俪,代表了这种婚恋形式的飘渺性,即与观众的现实生活世界之间存在着距离。在观众心中,他们盼望出现的那个结果虽然没有出现,但通过电影叙事逻辑的层层浸润,他们乐意认定白莱德永远是唯一能够配得上安妮的男人,而安妮永远是唯一有资格嫁给白莱德的女人,然后,从电影院出来,继续坚信并向往那个才子佳人的男版灰姑娘神话,继续生活在被他们视作“真实的”世界当中。倘若电影有了后续发展,让他们看到了安妮与白莱德婚后的种种龃龉,偶像被打碎,由幻象支撑起的现实感大厦轰然倒塌,则只恐“到底意难平”。
  参考文献:
  [1]理查德·波普.做到公平正义:后现代情节剧的仪式精神分析方法和动作片的某种倾向[J].世界电影,2014(2):8.
  [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355.
  [3]齐泽克.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M].季广茂,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18.
  [4]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204.
  [5]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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