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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城市那急促的呼吸在午夜变得平缓如息的时候,母亲那安详的眼神和土院中腥香的味道便从远方神秘而至,让我浑身颤栗不止,让干涸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潮润。
吕伯平
陕西省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土街》、《媾疫》、《玄鸟》、《城市尖叫》,另著有中短篇小说、散文等,并在多部电影、专题片及音乐电视中担任编剧、总撰稿及策划。现旅居日本。
我的母亲目不识丁。冬天坐在发着暖烘烘烟熏味道的土炕上,她能从糊墙的旧报纸上隔段隔行地找出大姐的名字、二姐的名字,哥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枯黄的桐叶大片大片地从柴房的窗洞中被北风吹出来,母亲便赶紧到小院中去,用糙裂的手拣拾全家烧炕的柴草。我趴在窗户上看母亲把枯叶一叠叠码放在柴屋的角落,心中不停地叹息自己的母亲只会拣拾柴草,而不会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用一双白皙的手去写字或高傲地抚弄细瓷茶杯。
偶尔,母亲坐在我们的身旁,谁也没有注意她在想些什么。姐姐和哥哥们那几年一个接一个地离家去远在都市的大学里读书,这使父亲老脸上光彩四溢。他高昂着那颗小脑袋对着村人们粗声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姐姐和我们都是父亲这棵老树上成熟得硕大饱满的果子。
坐在光线昏暗的土屋中,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赶缝新被新褥和哥姐们一年也用不完的鞋垫。她低头不语,我常常看见眼泪掉下去湿了母亲手中的布料。父亲走进屋后用充满不屑的口吻数落母亲是屋里人的见识,母亲便抬起头来发出一阵羞惭又愉快的讪笑,这常常令我大惑莫解。
那年秋上,母亲那个已经三十好几的弟弟几乎每天都到家里来,喝干父亲的老酒后满村里丢人现眼。父亲和我们的脸上都显出厌倦和鄙夷的神情给母亲看。母亲不数落我们,也不数骂她的疯子弟弟。她讪讪地在土院中走出走进,像丢失了什么一样,我看见她的脸上堆积起一簇老糙的皱纹,眼光迷离又充满哀伤。
但母亲的哀伤永远是短暂的,那种我们习以为常的笑容永久地刻在她的脸上,伴着她整天在土院中喂鸡、扫土、铡草、浇水、做饭和做一切细琐的事情。

母亲的小院中最终只剩下了自己。就连最小的我也要离开这里熟悉又厌倦的一切去城市读书了。我和父亲都整日兴奋不安地高谈阔论或发出呵呵的笑声,母亲则不停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下午里她竟六神无主地喂了四次圈在篱墙中的母鸡。我向父亲说,母亲这是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事。父亲十分得意地说,你妈是妇道人家,每次都免不了儿女情长,咱们外头人的胸襟她是理会不了的。于是我又觉得目不识丁的母亲真是目光太短浅了。
村人们有一种老习俗:凡有亲人远出家门后,这日便不得动笤帚扫院,否则于旅人是一种不吉。我走的那天早上,由于兴奋和躁动而四五点就眼睛大睁地躺在了满屋的黑暗之中。夜风簌簌地吹动着桐树的叶子,泥土的腥香潮水般淹没了我。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恍惚中,我忽然觉得院子中有人在轻轻地走动。我坐起来伏在窗台上,见一片朦胧之中,母亲正在蹑手蹑脚地扫着院子。她矮小的身躯在巨大的昏暗之中,显得异常单薄和孤独。
我就这么静静地伏在窗台上一动不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感泉一般在心中喷涌,淹没了我所有骄妄的热情,使我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分忽然浑身疲倦,眼中噙满泪水。
母亲永远是家中最土气的人。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并为之惴惴不安。
那年夏天,姐姐带着孩子死拉硬缠地把母亲叫到城里去住了几日。母亲的一切都显示出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土气。甚至于连姐姐那四岁的孩子都十分难堪地吆喝母亲吃冰淇淋的样子太难看,怕叫旁人看见笑话。母亲回到家给我讲述这些琐事的时候,她竟十分开心地夸赞自己的小外孙如何像大人一样有眼色。我望着母亲那双幸福的眼睛,心中不时泛上一种说不清楚的酸楚。
现在我已久居都市,纷乱和漂泊的刺痛已麻木和淡漠。我淡忘了我的童年,淡忘了许许多多似乎应该记住的往事。但每当城市那急促的呼吸在午夜变得平缓如息的时候,我坐在窗前睁大眼睛望着暗夜中一排排阻断我视线的楼群,母亲那安详的眼神和土院中腥香的味道便从远方神秘而至,让我浑身颤栗不止,让干涸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潮润。
我会永远感到孤独,我会永远感到在我孤独的时候,远方有一块让我灵魂宁静的地方,有一束让我摆脱浮躁、变得像孩童般沉静如息的目光。
母亲亦会苍老,但有些事物是永恒的。
编辑/丽颖E-mail:cccp197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