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的一首旧体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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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光潜出生于安徽桐城,自幼乐于读诗谈诗,却不肯多做诗,曾对方东美说:“每日必读诗,惟不敢轻尝试。”安徽教育出版社推出的《朱光潜全集》载朱氏所做之诗,不过《夏丏翁羊毛婚倡和诗》七律一首。对于旧诗的魅力,他承认“是在读过一些西诗之后”,“从西诗的研究中明白诗的艺术性和艺术技巧,学会诗人看人生世界和运用语文的方法”,由此从以往读过的旧诗中发现许多新的意味(《研究诗歌的方法》)。“五四”以后,朱氏多为旧诗的存在价值正名。他为诗的“格律”作辩护:“如果真是诗人,格律决不会能拘束他;如果不是诗人,有格律他的诗固是腐滥,无格律他的诗也还是腐滥。”〔1〕他为社会否定旧诗的风气而惋惜:“诗词为中土文艺之精髓,近日士子方竞骛于支离破碎之学,此道或送终命绝。”(1941年5月12日给方东美的信)
  朱氏娴熟英语、德语,一再强调“最好能从原文读西诗”。他有时说诗不能译,如《研究诗歌的方法》云:“诗都不能翻译。”在《谈翻译》中指出:“有些文学作品根本不可翻译,尤其是诗”,并云:“说诗可翻译的人大概不懂得诗。”有时说诗最难译,如《现代中国文学》一文云:“诗最难译,徐志摩、朱湘、梁遇春、梁家(宗)岱、卞之琳、冯至诸人对于西诗各有尝试,但都限于零篇断简。总观翻译界,努力很可观,而成就不算卓越。”有时言语自相矛盾,徘徊于“不可译”与“难译”之间,如《谈中西爱情诗》云:“而且诗不能译,西诗译尤难。”
  朱氏在1946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的《论文学》收录论文十九篇,最后一篇即为《论翻译》。此文认为在严复所说的“信、达、雅”三个标准中,“信”最难做到,原因在于中西文字文化意义不同,声音节奏不一,使得原文本身很优美,译文却不免佶屈聱牙、索然无味。虽然他认为林纾、菲茨杰拉德的翻译都不够“忠实”,只能算是“创作”,并非“翻译”,但是仍认为:“好的翻译仍是一种创作”,需要作者“用他的本国语文去凝定他的思想感情”。
  据笔者耳目所及,朱氏仅有译诗一首,以五言体旧诗翻译,刊载于1937年6月26日《中央日报·诗刊》第十二期,未收入安徽教育版《朱光潜全集》。同版还载有王伟四言体译文与徐芳的新诗体译文。王伟的译文与朱氏同属旧体译法,其生平经历不详,暂且不加讨论。笔者将朱译与徐译一同录于下进行比较分析,以全面评价朱氏译诗的艺术风貌。华兹华斯原诗如下:
  She dwelt among the untrodden ways
  Beside the springs of Dove,
  A Maid whom there were none to praise
  And very few to love:
  A violet by a mossy stone
  Half hidden from the eye!
  —Fair as a star, when only one
  Is shining in the sky.
  She lived unknown, and few could know
  When Lucy ceased to be;
  But she is in her grave, and, oh,
  The difference to me!
  朱光潜译文:
  幽人在空谷,结居傍明泉。知音世所稀,孤芳谁见怜?
  贞静如幽兰,傍石隐苔藓。皎洁若晨星,孑然耀中天。
  存不为世知,殁不为世惜?幽明已殊途,予怀独戚戚。
  徐芳译文:
  她居住在荒凉的地里,
  傍着“得夫”泉的流水。
  她是一位无人赞美,
  又无人爱怜的妹妹。
  像紫罗兰般的幽静,
  半藏在青苔石边
  像一颗灿烂的星星,
  孤独的照在空间。
  露西死了,有谁知道!
  一个无名的姑娘。
  她永远在墓里了,
  晤,我感到无限凄伤。
  这首诗是华兹华斯《露西》(Lousia)组诗五首之三,原诗无题(untitled),译者多以首句“She dwelt among the untrodden ways”为题。在朱氏之前,贺麟、张荫麟、陈铨、顾谦吉、杨昌龄、张敷荣、董承显亦曾以五言体译过此诗,分别题为“佳人处僻地”、“彼姝宅幽僻”、“佳人在空谷”等,刊载于1925年3月《学衡》第三十九期。在朱氏之后,章士钊译《露西》组诗全部,第三首第一句译为:“佳人既绝代,居幽谷惯空。”用杜甫《佳人》首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之典,但“谷惯空”不好理解,或为刊误所致。
  徐芳用的新诗体翻译。她此时是《中央日报·诗刊》的编辑,已出版过《中国新诗史》,对新诗自1917年至1935年间的发展历程作过讨论,是继草川未雨的《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之后第二部系统研究中国新诗的专著。她在这三种译文后有过一段按语:“这三首诗都是译的William Wordsworth那首短诗‘She dwelt among the untrodden ways’我觉得同一首诗,由好几个人来译,是很有意思的,而且也可以看出各人译法的不同。只是我很惭愧,因为我这首译的太坏了。”相对于朱光潜、王伟的译品,徐芳的这些话即是自谦之词,但是否也略带着一些底气不足呢?我们简单做一个比较分析。
  第一段。首行徐译为“她居住在荒凉的地里”,平淡无奇,引不起读者一点的美感与想象,且表意亦有差池,“untrodden”指幽僻、无人造访之意,并不一定是“荒凉”;“way”是指道路,不是“地里”。朱译为“幽人居空谷”,虽然“空谷”亦不恰当,但中文里有“空谷幽兰”,以山谷中优美的兰花比喻主人公品节高雅。三四两行徐译将原诗的定语从句完全翻译出来,中文里“她是……的人”,是极为散文的表述,且“maid”指少女,徐译成“妹妹”,不过是要与前句的“美”押韵。朱译成“知音世所稀,孤芳谁见怜”,很符合他所说“用本国语文去凝定他的思想感情”的一贯理路。   第二段。“when only one”译成“孑然”,表示孤独一个,比仅译为“孤独”更多一层意思。“fair”不是“灿烂”,译成“皎洁”更恰当一些。“shining”朱氏译成“耀”也比译成徐氏译为“照”好,星星可以闪耀,却无法照耀。最后一句,徐译“sky”为“空间”,完全不对,但她又不能译成“天空”,因为那就无法与前句押韵了。其实汉语里的“中天”就是指“天空”。
  第三段。首二句朱用了对仗的手法,译为“存不为世知,殁不为世惜”,突出地展示了露西生前死后的不为人知。徐译将两句对换,先译“露西死了”,再译:“有谁知道!/一个无名的姑娘。”表情力量不够。末二句,朱译尽管没有译出“grave”,但“幽明已殊途”已经表达了这一层意思,徐译“她永在墓里了”,也没错,只是既然用新诗体,应该按原诗格律形式让第三句与第一句押韵。
  经此对照,高下立判。徐氏的译法略通英文者便可为之,朱氏的译法非精通中英诗者莫能效也。徐氏的译法,名为“译诗”,其实不过是白话的“解释”;朱氏的译法,虽归化于传统诗体,但两者相映却能感受到一种独特的审美乐趣。齐邦媛回忆三十年代在武汉大学听朱光潜授英诗时,朱氏也总喜欢以西方诗与中国古典诗相对照而论:“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洁、情景贴切之处,他讲到《孤独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起唐人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朱先生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Chain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时,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2〕。中西诗格律形式难以弥合,理趣意境却可通可参,故而将外国诗译成旧体,并不是要为中国诗提供新形式、新意境、新词汇,也并不要与新诗及新体译诗相对抗、相斗争、相角逐,只为两两照映以发现一种独特的趣味。当新诗人用白话直译外国诗以证其与传统诗之“异”时,朱氏却用旧体译诗是要证明两者之“通”,这类似于十七世纪英国诗人兼翻译家罗斯康门(Roscommon)所讲的,译诗不是原诗的复制品,而与原诗应有一种“共生”关系(Symbiosis)或“同情关系”(Sympathetic bond)。
  或许朱氏以新体翻译也能取得一定的艺术水平,但是他对新诗体潜藏的感性表现力,显然未能如徐志摩、卞之琳、戴望舒那样深刻领悟,如他说的:“中国人读外国诗,或是英国人读法国诗,无论是修养如何深厚,在声音上总有一层隔阂。读惯旧诗的人一读诗就期待五七言的音的模型,对于本有音乐性的新诗总觉得不顺口不顺耳。”〔3〕这既是道出别人的欣赏惰性,同时也在表达自己的审美习惯。他一直强调“民族生命的历史传统”之成长与绵延,像旧诗这样“越是存在于生活深处的”形式,越是不可抛弃〔4〕。如此,朱氏用旧体翻译英诗且能兼顾“信、达、雅”,便也水到渠成了。
  注释:
  〔1〕〔3〕《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88、537页。
  〔2〕齐邦媛:《巨流河》,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12—113页。
  〔4〕朱光潜:《〈近代中国文学〉序》,见《朱光潜全集》卷九,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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