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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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睡着了……”或者说:“他走了……”这是我们乡间的村民指一个人离开尘世的婉转说法。倘若他是睡着了,那么是否意味着死亡就是睡眠的延伸?倘若说他走了,那么是否意味着死亡就是奔赴另一个地方?而这样的路还要赶多久?“他们要在睡前赶几里路”(弗罗斯特),而在长眠之后他们仍得赶路:长眠并不等于“行人止步”。因为年幼无知,小时候我对非具象的死亡并未产生恐惧,我所恐惧的是那些躺在自家门板上的死者(以前乡间尚未通电,所以无法安置遗体冰柜),而那些凹凸不平、布满木疖的门板总是让人想起更为遥远的冬日夜晚:卡在门缝里的北风发出凄厉而尖锐的呼喊。每回经过死者身边,身上便冒疙瘩,彼时双臂收紧,步子变得迟滞。不敢背对死者,是因为担心他会冷不防坐起来拍一下我发凉的脊背,或是朝我扮一个鬼脸;但我也不敢正面对着他,我仅仅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上一眼。通常,死者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猩红色的被褥,头部则被一方白布遮盖着(这种体面的死符合他们生前所愿)。过往的哀悼者中,有些胆子较大的,就会好奇地掀开白布的一角,从拐肘间竟能隐约看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蜡黄的脸,那一瞬间,掀开白布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抛下灰烬一样轻地叹息。我还注意到死者露在被褥外面的黑色圆口布鞋,这是他生前早就预备好的,仿佛是为了赶最后一趟路。听说死者身上的衣裳也都是崭新的,仿佛真的是要到远方的亲戚家做客。一旁的木凳上搁着一碗米饭,一盅黄酒,我想那是生者为死者饯行吧。
  我们乡间以前有过这样一种习俗:人刚过半百,就认为自己的一条腿快要跨进棺材了,因此他们总是提前给自己定做一具寿材。镇上有一家棺材铺,那里陈列着几具棺材,但没有像宗祠里存放多年的棺材那样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刚刚打造的棺材还带着针杉木的清香。老人们经过棺材铺门口时,总要意味深长地张望一眼。棺材铺的老板在当地是很受尊敬的:他从不买烟,但耳朵上每天都少不了插着一根烟(此人后来改行,但他仍然以打造棺材的姿势替人打造木床)。他打造的棺材一直没用完,剩余的堆叠在庙里面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多年过后,它们相继被人不声不响地抬走。以前我们捉迷藏时就常常躲在那些棺材后面,等寻找我们的人经过这里,我们就尖叫一声蹿出来,对方假如胆子小,就会当着众人的面哭起来。而我们事后总是这样安慰他:嘿,别哭鼻子,这只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同样的话其实也可以说给死者家属听。我祖母也有一具属于她自已的棺材,但她是外姓,棺材是进不得宗祠的,故而一直存放在老屋的仓库里。天气好的时节,她就会把自己那具受潮的棺材抬出来,搁在向阳的地方。棺材上方有一张红纸,但已褪色,很显然是上一年张贴的。每年我祖母都会更换一张纸,纸照例是红色的,唯一不同的是纸上注明的年月。这些年,村上的老人相继跨入自己早已预备好的棺材,很不情愿地走掉。而那群送葬的老人在等待着下一次被另一群人护送。
  从小到大,我一直过着乡居的生活,其间参加过不下百场的乡间葬礼。在土葬时期,还得用上“四把手”抬棺材,因此出殡仪式要烦琐一些。死者入棺之后,棺材通常是搁在两条长凳上。披麻戴孝的家属手拉着手,围着它先作顺时针转一圈,再作逆时针转一圈。转毕,有人大吼一声:起。随即踢翻长凳。“四把手”抬起棺材,大踏步往前走。扶丧侄与孝子各抬两边,而女儿或儿媳就在后面抚棺痛哭,也有的略显矜持,用麻布半遮着脸。若是哭得死去活来,就会有人上来搀扶、安抚。也有些女人似乎对哭丧有过专门研究,一边哭,一边擤鼻涕,痰唾馋涎垂下呈丝状,有时径直用手一抹了事,状极悲恸。可是,半路上有人过来跟她说什么话,她就立马止住哭声,也不带一丝抽泣,真正做到了收放自如。我早些时候替族人抄过出殡仪式安排表,因此知道其间的若干细节。送葬队伍走在前头的,是敲锣的,如果家属信佛,还有人专门在前面分路纸。其次就是放火炮的、执旗幡的、抬容亭和魂亭的,间杂一些和尚道士、细乐班之流,然后就是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生者让死者在村子外转一圈,就开始浩浩荡荡直奔坟山了。一般的送葬者,送到村外不远处,就解下左臂的白毛巾,三三两两往回走,见面说一些人生虚空之类的话。五服之内的亲属通常要把死者送上山,到了山上,一部分人又从送葬者中分离出来:有的变成有神论者,发现自己的生肖与死者相克,就远远躲着;有的变成了游客,站在山上远眺,感叹山川秀丽;还有的变成了登山爱好者,在山里面转悠一圈,好歹也出了一身汗。
  我们乡间,称一个人死了,有时也说“岁大了”。歲数大了,寿终正寝或内寝,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也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我们通常称之为“拗”了——像一根筷子那样,“咔嚓”一下,拗成对半。这个字的确很传神。1993年4月,我的一位女同学在高中即将毕业之前自杀了,同学们都过去为她守灵(与其说是守灵,不如说是为过去的校园生活举行一次别离仪式)。告别的话都说了,大伙无事可干,就凑成几桌,通宵打牌。那时,我那些同学还都是穷学生,身上没带多少钱,赌注却下得比往日大。有位同学甚至开玩笑说,实在没钱了,就把冥钞押上吧,谁输了就去那头烧几张。在悲情暗伏的铙钹的喧哗之中,我的早夭的女同学却对此一无所知。她躺在零下15度的冰柜中,如同漂浮在澄澈的湖底,她是深深地睡着了,睡得有海底的石头那么深。那时我想,一个人的死亡难道不是把自己失去的睡眠重新找回来?我们说“让死者安息”,是希望尘世间的痛苦不要再打扰她,让她永远沉浸在安宁之境。那些日的丧事办得有些过分热闹,我甚至觉得这对于需要安息的死者来说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一个往常在村子里默默无闻的人,却莫名其妙地轰动了三天三夜。送葬归来,到处可见湮没在杂草丛中的荒坟。行经那片泥土松软的墓地,我的双脚都不忍心使劲地踩下去了。那时,恰好有一辆挖土机轰鸣着向我们驶来,我能感受到脚下的泥土在簌簌颤抖着,仿佛地底下随时都会有人破土而出,仿佛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其中。我跟同行者一样,带着一种小小的莫名的恐慌感,避开了那辆挖土机,沿着一条缓坡上的小径向村庄那边的一座小站走去。从此,我们踏上歧路,各自生活。此后与一位同学通信,他在信中回忆说:那一天,送葬回来的路上,有一位女同学突然冒出了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她的意思好像是说,念书的时候她就坐在那位已故的女同学的后排,老师上课点名,点了前排的名字,自然就点到她,以后阎罗王点名,也不晓得是否按这个顺序点下来。这么一说,坐在她后排的另一位女同学也禁不住害怕起来。边上有人安慰说,这只是个玩笑,不必当真的。然而,不久之后,开这个玩笑的女同学竟不幸罹难。她死于黑夜,死得像黑夜一样隐秘,直至化成灰后,我们才获悉她的死讯。我不知道她从那天夜里开始,在乡间小路上已摸黑赶了多少里路。我是带着复杂的心情参加那次简单的葬礼。送葬的队伍只有寥寥数人,乐队没有到达墓地就提前离开了(因为死者家属没有付给他们足够的钱)。但我还是坚持把我的同学送到了那座小小的灵魂的宅院,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墓是刚修好的,墓碑上的几行文字,冷漠而清晰。12月的天气,我们的周遭环绕着死亡的寒气。花圈上的白花一经寒风吹动,像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气氛在那一瞬间变得更为肃穆、阴沉……那时,仿佛有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大家别作声……两位女同学的葬礼无论热闹抑或冷清,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以后与老同学相聚的日子里,一想到我们同学当中的两个人已变为泥土的一部分,就莫名地感伤起来。但现在,我走在平整的水泥路上,浑然忘却下面是泥土,是等待我们加入死者行列的泥土。我们依然活着,游戏人世间,努力加餐饭。
  实行火葬制度之后,乡间的葬礼仪式就变得简单了。骨灰盒就那么一点大,到底不如棺材压得住场面。唯独哭丧的声音还是像从前那样响亮,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着,让人闻之怃然。
  在送葬队伍中,我曾听得两个年轻人不无打趣的交谈,似乎可以记下一笔:
  ——今天竟出太阳了。
  ——是啊,有点晃眼。
  ——早晨起来送葬的女人都很丑啊。
  ——是啊,再爱打扮的女人也不会为了送葬而浓妆艳抹。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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