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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2014年5月的一个午后,我在太原平阳路一家酒店的套房看到武全旺时,他躺在沙发椅上鼾声如雷。我并不认识他,那时我正在采访山西一家煤矿的前矿长。武全旺老是忽然停下鼾声,转过他的圆脸,骂两句我和前矿长谈到的那名煤炭商人,然后继续响着鼾声。
当我结束采访后,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要跟我继续聊这个商人。武全旺身材不高,壮硕,脸黑而圆,说话粗鲁,无所顾忌。为了拉低我们提到的这名煤商,他甚至不讳言自己有一年做过前者的马仔:为帮他打击竞争对手,试图收买媒体;介绍山西煤老板帮他在澳门赌场“托底”(这个潜规则在澳门赌场是被禁止的);2012年,这名商人在澳门召开董事会,武在凯旋门大酒店开了28间房共两晚,并租了十几部好车接送,花费32万元。
但进入2014年,武全旺宣布跟老板势不两立,变身为竞争对手张新明的马仔,开始攻击自己的前东家。
2014年8月1日,我原本约了武全旺在北京采访。他接到电话,有些心不在焉,称有事要回山西。之后,他匆匆从北京赶往太原,与山西金业煤焦化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新明见面,后者大概已经察觉到了某种危机。
3天之后,张新明在位于太原长治路的住所,被数名警察带走,之后毫无音信。自华润集团宋林案爆发之后,他已多次被带去协助调查。张新明是山西古交人,外号“二汉”,是山西最知名的煤炭商人之一,2005年曾为山西首富。在2010年的胡润财富榜中,他的身家为31亿元。
武全旺返回北京,在贵宾楼饭店与张新明的另一个“朋友”谢江见面,一起找人为张新明的事帮忙。无果。武驾车返回珠海。在这期间,我曾再次约访武,他以要去外地为由婉拒。
8月13日,武全旺在珠海一家酒店被警方带走。他曾坐过一次牢,那是因与张新明产生赌博纠纷,后者向古交市公安局报案称他诈骗。武因此入狱一年多。武全旺是张新明的初中同学,也是多年好友。他曾经在古交市投资过煤矿,不成功。之后,一直在澳门赌场做“沓码仔”(中介),专为赌场介绍山西煤商前去赌博。武曾经多次作为中间人为张新明在澳门赌博“托底”。他最近的身份是张新明的下手,为后者制造舆论,打击竞争对手。不过,他自称是珠海熙熙珠宝投资公司董事长,主要在珠海经营玉石珠宝生意。
与武全旺分手之后,谢江准备前往美国,但被边检拒绝,限制出境,回到大同后也被警方带走。谢江曾多次向张新明提供拆借资金,在张新明与华润和吕中楼等矛盾中,他都曾作为中间人出现,一直被外界视为山西煤炭领域的隐形富豪,极少出现在公开报道里。工商资料显示,谢江是大同市诚致信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和法人代表、股东。
“张新明被抓影响挺大的。一方面,让一些煤老板感觉到危机;另一方面,他是山西最有名的企业家之一,他出事了,让人们觉得山西真是烂透了。”临汾一名民营企业家认为。
2014年,随着山西官场地震持续,山西企业界已先后多人被带走。
张新明被抓后不久,山西吕梁的3名企业家也遭遇同样的命运,在同一天被带走调查。2014年8月26日,吕梁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郑明珠被相关部门带走调查,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山西大土河焦化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贾廷亮、山西离柳焦煤集团有限公司前董事长邸存喜和山西中阳钢铁有限公司董事长袁玉珠。贾廷亮曾在2006年被“胡润能源富豪榜”列为山西首富。在此前一个月,离柳焦煤集团现任董事长郭继平已被抓。
3月12日上午11时左右,煤商邢利斌在太原武宿机场准备搭乘飞机前往深圳时,被警方带走,至今音信全无。邢利斌是联盛集团董事局主席,在2012年以“7000万嫁女”为外界熟知。
无处可逃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车应喜说他不会涉足煤炭行业。
2014年12月初的太原,早晨的阳光干冷。车应喜刚吃过早饭,喝了点开水,坐在床上,开始依序把一沓打印文件、旧报纸装进公文包里。棕色的公文包已经有些破损。屋子里的租客正在收拾东西,他们都是上访者。他租住在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面的大王村,屋子没有粉刷,狭窄,有一个大通铺,住了4个人,一人每晚交10元租金。
即便条件简陋,73岁的车应喜仍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一丝不苟的头发,脸刮得很干净,深棕色皮夹克和黑色旧皮鞋。他彬彬有礼,说吕梁方言,语调温和,眼睛低垂。在附近的一家酒店大堂刚坐下,他便翻开皮包,递来举报材料,讲述自己的遭遇——承包煤矿,改建,验收,强制关停,躲避债主,上访,蜗居农民屋……这些故事,他重复了很多次。

他在吕梁的煤矿,已经废弃多年,荒草丛生。自2003年关闭之后,除了他,少有人再去。
车应喜出生于山西柳林县孟门镇穆家坡村,曾经是柳林铁路系统的职工。因为有一次给村集体所有的穆家坡煤矿安装变电器,接触到煤矿业,开始对煤矿产生兴趣。
1998年,柳林县穆家坡煤矿资金断裂,对外寻求承包人。已经退休的车应喜得知消息,决定进入煤炭领域。他承包了20年经营权,租金50万元,分期支付,第一年付1万元。煤矿原煤储量594万吨,已经停工5年,证件不全,设备老旧,巷道部分倒塌,年产能只有3万吨。
车应喜前3年一直在改扩建煤矿,到2001年完工,年产能达到6万吨。他原本计划在2002年复产。这一年,山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发布新政策(晋政办发【2002】49号文),要求改扩建煤矿年产能不小于9万吨。车应喜只能继续投资扩建。包括承接煤矿原债务、员工工资、改扩建费用等,他前后投资约600万元。期间,他还给村里盖了一栋两层的校舍。 他所有的资金几乎都来自银行贷款和民间借贷。其中,民间借贷(俗称“高利贷”),利息在20%至50%之间。2003年,煤矿扩建完工,设计年产能达到15万吨。在当年7月通过当地主管部门验收。月底获山西省安监局签发的安全生产许可证,加上之前已取得的采矿许可证、煤炭生产许可证、矿长安全资格证、营业执照和矿长安全资格证,证照齐全。2003年煤价大涨,车应喜庆幸赶上了好时候,他估算,一旦开业,他每年将收入9000万元。
然而,他等来的是告别。
2003年8月19日,柳林县煤炭工业局派人前来整顿,查封了车应喜的绞车,扣押六证。他的煤矿被政策性关闭。
当地政府文件显示,这次关矿是由工作人员误报所引起。2013年柳林县政府下发的一份文件显示,本应关闭的是“柳林县吉家乡穆家坡煤矿”。工作人员误以车应喜经营的“柳林县穆家坡煤矿”上报,导致关停。孟门镇政府发现问题后,向上级机关发报告,要求解除关闭决定。时任柳林县领导同意保留穆家坡煤矿。当年10月,柳林县煤炭行业关井压产领导小组向当时的吕梁行署关井办发报告,称“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关井任务,误将穆家坡煤矿列入关闭名单”,要求保留后者,获得主管单位吕梁行署煤炭工业局同意的批复。
真相明了,车应喜却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柳林政府并没有解除对穆家坡煤矿的关闭决定。2006年,在新一轮的煤矿整合中,这座煤矿并入了附近矿主刘玉其的成家庄煤矿,之后以1.2亿元的价格被当地民企凌志集团收购。
依照当地政府的处理意见,车应喜将得到400万元补偿款。车应喜不接受,他期望的赔偿共计1380万元。过去十年,他一直坚持上访,柳林、吕梁、山西、北京,每个地方去了无数次,找过很多部门,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