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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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蕾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深冬的阳光照在窗外的玻璃上,零碎而模糊。做完B超的花蕾刚刚呕吐过,她这会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像一只脱水的小金鱼软塌塌的。
  怀孕七周,赶紧来做手术。
  当时我正坐在医生对面,听完这话,我屁股上像安装了弹簧,一下由椅子上弹起来。医生突兀地看着我,表情怪异地说,是你的学生,又不是你,你激动什么?
  花蕾是一名高二的学生,她怎么能怀孕呢!我承认,我真的有些激动,不,应该是震惊。医生幸灾乐祸地说道,马上放寒假,你今年的奖金估计要泡汤啰!
  对,学校的奖金跟老师的业绩挂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班上出现这样的问题,我的年终奖肯定会有影响。这不是最重要的,年底,新和县教育局会对各学校老师进行考核,如果能评上县级优秀教师,我就有机会到新和县实验高中任教。我的父母亲都在新和县城,毕业分配到县城下面的花边镇任教,我一直不满足。
  当然,这里面最大的问题还是花蕾特殊的身份,她是镇长花国清的女儿。
  花蕾还是个孩子,我把病历给她的时候,这孩子蒙了。接过病单看了一眼,眼睛像被雷电刺伤,捂住双眼哭了起来,梅老师,我怕,我爸爸要是知道了这事,一定会恨死我。
  镇长花国清是一个很讲究的人,每次来学校例行公事,白衬衣,西装裤,穿得笔挺笔挺的。去年花边镇城区淹水严重,因为在抗洪救灾中表现突出,如果不出意外,他将被县政府纳入副县长的候选人。
  要不,我先跟你妈说说。
  千万不能让我小妈知道,不然我在家没法待。
  花蕾吓得双手直摇摆。之前我听学校老师们说过,花镇长年轻的时候跟花蕾的妈妈吵架,妈妈跳长江自尽,现在的老婆是二婚。既不能告诉爸爸,又不能告诉妈妈,难不成要我把这件事给扛下来?这不可能,我是一名未婚女性,对这样的事情毫无经验,搞不好会出乱子的。对了,肇事者是谁?
  花蕾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额头的茸毛里,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冒出来。学校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高中时期不许谈恋爱,就算有学生谈恋爱,学校都是采取强制手段让他们分手。谁让花蕾隐藏得如此深,让老师们都没看出来。花蕾跟住校生不同,住校生有点恋爱的苗头,早有学生在背后打小报告。而花蕾是走读生,她的作息时间不在学校掌控的范围之类。
  花蕾不说肇事者是谁,这让我很为难。我表示,如果她连这个也不配合,老师只好把这件事情交给学校处理。看我真的生气了,花蕾才吞吞吐吐说道,周天泽。
  周天泽是一个性格沉闷的男生,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并且还担任着班干部的职务。按理,周天泽本应该成为住校生,但他不愿意住校,说住在家里清静。他每天骑着一辆蓝色的越野自行车上学,遵守学校纪律,从来没迟到早退过。花蕾成绩很一般,如果不是她父亲是镇上最大的官儿,学校老师几乎不太关注她。
  你喜欢周天泽什么?
  我很好奇,两个孩子能在繁重的学业中产生情感,他们的交集点是什么?
  他成绩好,会打篮球,还会游泳。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花蕾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周天泽的优点。
  他就沒有缺点吗?我问道。
  有。他们家穷,而且他爸爸很凶。
  每个周末放假,周天泽的父亲都会把他带到渔场帮忙。要么是打草喂鱼,要么是拉网捕鱼,冬天抽水干池的时候,周天泽还得像村里的劳力样,挽起裤腿下鱼池,捕捉漏网之鱼。今年春天,帮忙给鱼池撒食料的时候摔进水里,被水草缠住差点淹死,幸亏他水性好。周天泽的妈妈身体不好,风湿严重,不能到渔场帮忙,在家照顾父子俩的生活同时,开了家杂货铺,算是为家里挣钱。花蕾饶有兴趣地自说自应,我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出格的事情,后面她该怎样面对手术带来的伤害?
  走进校门,有老师与学生问起去医院的原因,我与花蕾不约而同地撒谎了。感冒是最好的托词,没有哪一条理由比这个更自然。可是,谎言只能圆一时,如果花蕾再来一次呕吐,势必在学校造成不好的影响。
  今天上午,花蕾在听课途中,哇的一声呕吐犹如晴空霹雳在课堂上引起很大骚动。当时,我还真以为她感冒了,派班上另一名女生陪她去卫生间清理秽物,谁知花蕾进去又接着吐,声嘶力竭地干呕。等我进卫生间的时候,花蕾的脸颊与嘴边挂满眼泪与涎水,看上去可怜兮兮。饭菜已经吐在课桌上,到卫生间无东西可吐,只能消耗身体的水分。
  花蕾是一名高中生,她怎么能怀孕呢!
  我必须承认,作为一名高中生的班主任每天都很忙,没有太多精力来关注学生的私下活动。我是住校老师,每天晚上查房,清点人数,对住读生关注要多一些。而走读生,下完夜自习后,就仿佛脱缰的野马,天马行空,时间不受控制。跟花蕾回到学校后,心里只祈祷这孩子能给点时间,不要再在教室里出现呕吐事件。
  周天泽被我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这孩子显然吓坏了。他不停地用鞋底摩擦地面,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力,水泥地板还是一展平阳,不会出现一个洞口可供他躲避隐藏。
  花蕾怀孕了,必须尽快做手术,我希望你家人能配合。
  嗯。
  周天泽由鼻子里发出声音,唇边的胡须提醒我面前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男人。
  明天让你爸妈来学校一趟。
  老师,能不能只告诉我妈妈,别让我爸知道?
  什么意思?男子汉敢做敢当,总不能让一个女生来主动承担吧!
  我爸脾气不好。
  周天泽唯唯诺诺说出实情。我突然想笑,到底还是个孩子,无论做出怎样的惊天壮举,还得依附于他人才能解决问题。家长来学校终归是有原因的,为了帮这俩孩子保守秘密,得,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才貌村。听我如此说,周天泽如释重负。
  由刚才的谈话中,我大致知道了两个孩子恋爱的过程。
  花蕾是走读生,周天泽也是走读生,这无疑给他们提供了单独接触的机会。花蕾家离学校有两站路的距离,周天泽家离学校有四站路的距离。小城公交车七点收班,学校九点下晚自习,所以两人都骑自行车上学。起初是一大群学生一起骑车拥向校门,到后来,周天泽与花蕾两人故意磨磨蹭蹭掉队,原来两人相恋了。他们相爱前有一段故事。有天花蕾在骑车回家的路上,自行车爆胎。有同学建议花蕾把自行车送到学校,然后打车回家。也有同学建议,让她就这样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回家。周天泽知道情况后,一言不发地推过花蕾的自行车,让她骑自己的车回家,他把她的车送回学校寄存,然后打车回家。花蕾同意他的方案,可是等周天泽把坏掉的自行车送回学校,一转头发现花蕾正在学校大门外等候。学生们都走光了,现在只剩下周天泽与花蕾。   周天泽在马路边拦的士,学校离闹市区有点距离,过往的车辆并不多。花蕾说,要不你骑上自行车先回家,我去门卫室打电话,让我爸开车来接我。
  周天泽没有同意花蕾的方案,而是问她敢不敢坐在自行车的前架上?
  看了一眼空旷无人的街头,花蕾大方回答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那晚,花蕾坐在自行车的前架上,像恋爱中的小人儿第一次近距离地靠近对方。周天泽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回到自己家。随后的日子,两人看对方的眼神有了异样,喜欢在下晚自习后溜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停留。一天,就着朦胧的月光周天泽亲吻了花蕾,又在某一个温暖如春的秋夜,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如夏娃与亚当偷尝了禁果。花蕾怀孕了,小树林是他们相爱的温床,天上的星星是爱情的见证者。
  浪漫的情感需要生存的土壤。他们是高中生,当下的任务是学习,世俗不会允许他们自由自在地生长。为了迅速把问题给解决掉,第二天上午没课,我去了才貌村。
  对于才貌湖我并不陌生,每次去省城武汉由此经过,最吸引我的莫过于那波光盈盈的一湾湖水,总想在盛夏的季节,找点空闲的时间,来湖边划船采莲。前几年,大华热电厂由市区搬迁至此,这里成了一方风水宝地。各种企业蜂拥而至,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也让居民生存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电厂的两根大烟筒在云端轮流喷发烟雾,不明的物体在空气中翻飞如雪花样随风起舞。才貌湖的湖水没有往日的清澈,湖面面积也在不断压缩。工业用地,私人用地,好好的一轮满月,慢慢有了残缺。圆形变成椭圆形,椭圆形变成梯形,梯形变成菱形,菱形变成了齿轮形。湖面在人为的情况下,一点点被吞噬。
  周天泽的父亲周根三在此养鱼多年,鱼塘变小了,刚开始没在意,反正自己一个人养鱼看不过来,鱼池被人填用后,对方会给他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后来,他发现那些占用湖面的人都发达了,他们在湖的旁边建别墅,搞宾馆酒店,开发亲水平台,比他养鱼赚钱来得快。五年前,周根三在鱼池边建了三间三层的楼房,一楼存放养鱼的器具与饲料,二楼有一张简易床,供他白天休息或者晚上巡湖。这些土地原本是才貌村的菜园,因为管理不严,建房的时候无人干涉。
  前年,湖边的房子被人用油漆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显得刺眼夺目。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拆”字让村民看到了商机,拿拆迁补偿款,远比养鱼种地赚钱来得快。仿佛在一夜之间,湖边最美的风景不再是清幽的湖水,而是那些水泥与沙子搅拌的繁华。如押宝一样,村民借钱建房,把所有希望放在拆迁补助上。
  今年,政府态度坚决,没有审批手续的违规房一律拆除。先是发通知,后喷油漆,还声势浩荡地把挖掘机开进村里,来回了几次,但终究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有具体实施。
  这次好像要动真格的。
  要想进才貌村,必须先经过才貌湖。刚走上湖边大道,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湖边。走近了,才知道是村民与城管在对峙。湖边的楼房鳞次栉比,有带院的别墅,也有毛坯房。一辆张牙舞爪的挖掘机停在一旁随时待命。车头站着一个男人,他一动不动像棵树桩。两个年轻的城管靠近,准备把“树桩”搬走。男人脱下棉袄扔在地上,拍着胸脯大声呼叫道,有本事你们就由我身上轧过去。
  年轻的城管站住不敢靠近,一旁围观的村民乐了。男人直嚷嚷,土地是自家的,房子是自家的,老百姓在自家的土地上为什么没有自主权?
  住宅地要统一规划,在湖边建房是不允许的。为首的一名城管队员出面解释。
  屁,湖边那么多房子,经过谁允许?他们能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建?再说了,我家房子建了几年,你们之前为什么不来阻止?别以为你们有执法权我们就害怕。男人越说越激动,侧身指着旁边一家楼房的阳台说道,看看,看看,我专门找人来监督你们。
  阳台上有人在摄像。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半个脑袋,看不清面容。
  也許是城管的负面新闻太多,也许是时机不成熟,为首的城管掏出手机到一旁打电话,打完电话后,不做任何解释,挥挥手带领手下向马路边撤退。
  我猜城管今天是来投石问路,并非想动真格。
  城管离开后,村民们欢腾起来,他们把刚才大声嚷嚷的人围在中间。
  根三,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头,一切行动听指挥。
  行啊!你们今天谁请客吃饭,我就相信这话是真的。根三欣然接受拥戴。
  不就是请客吃饭嘛!房子如果能保住,一餐饭算什么。走走,去大华医院旁边的餐馆。
  有烟有酒没有?
  有。
  当真?根三回头冲楼上摄像的人大声喊道,贾记者,快下来,我们吃饭去。
  根三?如果我没猜错,那个黝黑的男人,那个上蹿下跳的男人,他就是周天泽的父亲周根三。
  相对于热闹的才貌湖,村子里要冷清很多。
  周天泽的母亲在村里开杂货铺,旁边的邻居开麻将室,下午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刻。打牌的男人要抽烟,没工作的女人带的小孩要吃零食。大华热电厂占用了村里的土地,大部分年轻人都找到了工作。正式工与临时工,只要不想游手好闲,都能到热电厂就业。工作时间为三班运转,所以大白天到棋牌室消磨的大有人在。
  站在面前的女人叫张菊花,像一棵失去水分的树枝,小巧干瘦。两间瓦房应该有些年头,斑驳的石灰墙面像撕裂的树皮。周天泽并没有把花蕾怀孕的事情告诉家人,这让我生气。当我说明情况的时候,面前的女人吃惊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编故事的骗子,吃惊又诧异。
  梅老师,你是不是搞错了。天泽对男女之事还没开窍,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周天泽已经承认了。
  他承认了就是他的?这女孩子说不定还跟别的男生搅在一起呢!
  偏袒儿子的过失是天下所有母亲的通病。现在我只能耐着性子跟面前的女人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最终,张菊花半信半疑地相信了我不是编故事,当知道儿子的恋爱对象是镇长的女儿,女人又着急起来,镇长的女儿?这可怎么办?镇长不会让学校为难我儿子吧?   知道着急就好,周天泽处在青春懵懂期无知无畏情有可原,如果大人也如此岂不是显得没有情理。张菊花答应我,明天去学校看看花蕾,然后再带她去医院。我表明,学校附近的医院不行,容易遇上熟人,女孩子需要保全名声。
  对对,张菊花说,不仅是女孩子的名誉很重要,男孩子也一样。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儿子将来怎么在村里做人。
  张菊花送我出村庄,经过村头的一家餐馆,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周根三与一名大胡子男人勾肩搭背地正准备碰杯。如果我没看错,大胡子就是刚才在楼上摄像的男人,这会儿他把帽子摘了露出整个脑袋,
  又是贾东方?张菊花不由自主说了一句。
  对对,大胡子男人叫贾东方。他在花边镇赫赫有名的不是他多有才或财,而是他好管事的名声。花边镇有家网站,叫花边在线,贾东方经常在上面发帖子。只要是花边镇人,大家都知道贾记者是何方神圣。他是一家报社的通讯员,但人们习惯称他为贾记者。而且他也有记者的气势,胸前常挂着一个照相机,对于一切另类行为他会随手拍下。一篇通讯稿,照片相同,内容相同,更换标题调整段落,别人发过的新闻,他照样可以发到熟悉的报社。去年,被报社评为十佳通讯员,到台湾游玩了一圈回来,仿佛游历了整个地球。
  前年,市政府准备把垃圾场由市内搬到才貌湖,当地村民了解情况后去镇政府反映情况。政府态度坚决,但一直没有落实方案。有人找到贾东方,希望他能帮忙想想办法,能否在熟悉的报纸上呼吁下。贾东方摇头,这样的事情报社不会刊登,但他有办法应对。很多新闻,不能上报纸,但能上网站。第二天,他在网站上刊登了垃圾场的事情,格局大,立足点不仅是才貌湖,而是整个花边镇。垃圾场带来的一切弊端他都写得清清楚楚。有很多人跟帖留言。于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游行抗议开始,镇政府上报到县政府,县镇府上报到市政府,垃圾场改址了。贾东方由此一举成名。
  今年上春,贾东方带着几个人到才貌湖钓鱼,被周根三巡湖抓住。贾东方不慌不忙地指着湖对岸的房子说,那两排房子要是拆了,你的鱼养得再好也白搭。
  周根三打电话叫来村民准备狠揍偷鱼贼一顿。有村民认识贾东方,说了垃圾场的事情。周根三这才松手,跟贾东方好好说话。
  你如果能出主意保住湖边的房子,这鱼我白送你。
  贾东方笑而不语。那天,周根三不仅白送了贾东方两条大青鱼,还把他带到村头的小餐馆喝酒。张菊花送钱埋单的时候,埋怨周根三轻信人言。周根三骂她妇人之见,垃圾场都改址了,何况是村头的房子。贾记者会制造舆论,相信他有办法。
  事实是贾东方也尽力了。他帮周根三出谋划策,也在网站上写文章发帖,呼吁政府高抬贵手,不要浪费建筑材料与人力成本,但这次舆论出奇的一致,说湖边的房子早该拆了,侵占湖泊资源,这是要遭天谴的。
  看见周根三又与贾东方一起喝酒,张菊花气不打一处来,站在窗口唠唠叨叨,说大话的骗子,骗吃骗喝,拿了好处不干事。
  我很想告诉张菊花,今天请客与周根三无关,他也是白吃白喝的一员。但我不想掺和学校之外的事情,不等张菊花发泄完情绪,我悄悄离开了才貌村。
  花蕾安然度过一天,没有在教室里发生呕吐,这让我很欣慰。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门卫打来电话,说外面有人找。周根三来了,他手上拎着一只蛇皮袋,袋子里鼓鼓囊囊地透着一股腥味。
  昨天晚上张菊花把事情告诉了周根三,夫妻俩连夜突审,周天泽承认了一切。张菊花吓得关紧了门窗,生怕隔壁打牌的人撞进来,知道儿子在学校干的好事。周根三在愤怒地打了儿子一耳光之后,当听说花蕾是镇长花国清的女儿,他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说这不是丑事,是好事。张菊花问他怎么回事,周根三说,痛快啊!我儿子有本领,上了镇长的千金,这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
  張菊花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天泽现在是学生,传出去多难听。
  哈哈!穷小子上了地方老爷的千金小姐,这应该比花边镇的来历更吸引人啊!天泽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原来还有些本领。解气,给我们老周家增光了!
  相传在明清年间,才貌湖边有一个小集镇。有位穷秀才一直不得志,在湖边摆了个小摊替人写信写状子度日。湖广总督的女儿是一名大家闺秀,随父亲游玩江南途经此地,她被秀才的才华与相貌吸引,想跟秀才结为秦晋之好,遭到父亲的反对。大家闺秀与秀才私下约会,总督知道后,派人将两人抓回。为了保全女儿名节,总督逼着秀才自尽。总督给了秀才两种死法,一种是悬梁自尽,一种服毒身亡。秀才很有骨气,总督给的两种死法他都不接受,他选择殉湖,说要守护一方平安。秀才跳湖后不久,在回程的时候,总督的女儿也悄悄跳湖自尽。后人为了纪念穷秀才与大家闺秀的忠贞爱情,把此湖取名为才貌湖,秀才居住的村庄取名为才貌村。这件事情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因为镇上有不少姓花的人家,然后又有好事者,把小镇取名为花边小镇。
  花蕾出现在周根三面前的时候,周根三像打量一幅画,看不懂画的内容,却对画的出处很感兴趣。他盯着花蕾的脸打量,仿佛在查看落款与印章是否有假,最终嘴里发出感叹声,真像啊!跟花镇长长得一模一样。
  花蕾害羞地低下了头。周根三摸着油乎乎的头发,拍着脑门说道,你叫什么来……瞧我这记性,花……
  花蕾。周天泽接嘴说道。
  花蕾闪到我身后,很显然,她对面前的男人有抵触。而我担心,空气中暗浮的鱼腥味会引起花蕾肠胃的不适。我示意周天泽带花蕾离开一会儿,俩孩子识趣去了隔壁的书吧,我与周根三继续坐在餐厅间谈话。
  梅老师,在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先给镇长大人赔礼道歉,然后带花什么?对,花蕾去医院。我这样安排没错吧!
  可是花蕾并不想让她家人知道呢!
  那怎么成,两个小孩子玩过家家,我们大人总不能也跟着装糊涂吧!我儿子白白占了别人家姑娘的便宜,上门赔礼道歉是应该的。再说了,如果大人真的希望这俩孩子将来能在一起,我们由现在起就要建立起关系。   俩孩子谈恋爱,没有谁该向谁道歉。我不支持周根三去找镇长的想法,可是周根三很固执,认为只有赔礼道歉方能显示真诚。他拎过脚下的蛇皮袋说道,我不会白见花镇长,我准备了见面礼。嘿嘿!两只野生的大乌龟,一千多块呀!
  花蕾反对周根三去见花国清。这孩子哭起来,原本只是谈一场恋爱,谁知道会营造出一个小生命,还要搞得尽人皆知。周根三安慰说,傻孩子,我们不仅要尊重你,还要尊重你的家人。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能私自处理呢?万一手术有个好歹,我们都不好交代啊!
  经周根三提醒,我也犹豫起来。是啊!虽然刮宫术基本上不会失败,但不是还有万一两个字吗?如果万一出现意外,这责任谁都担当不起。最终商量的结果是:我陪周根三去镇政府见花国清,俩孩子回教室上课。
  见我们要走,周天泽让等等,说他一会儿就回来。再次进门的时候,周天泽手上捧着一盒盒饭。周根三伸手打了儿子一巴掌,骂道,败家子,乱花钱,饿一餐死不了人。去,把盒饭退掉。
  周天泽站着没动。周根三转身看见我与花蕾,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找台阶下,你爸身体结实得很,饿一餐没事。再说了,你妈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周天泽低下脑袋,周根三也低下了脑袋。我看见父子俩眼眶里有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烁。花蕾不甚明白,她嘟囔着小嘴巴气呼呼地离开。
  花国清是土生土长的花边镇人,二十二岁那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花边镇科室上班,因为工作上勤勉,不多言多语,深受领导的器重,由科室主任慢慢提升为花边小镇的党政一把手,这都是他踏踏实实努力的结果。
  花国清的老婆五年前跳长江自尽。有说是女人发现镇长跟当地开发商关系暖昧。开发商是一名女強人,花边镇的房价由十年前的一千一平米到现在的一万一平米,女强人功不可没。还有一种说法是女人有抑郁症,感觉活着没意思。总而言之,女人在镇长飞黄腾达的时候自尽了。第二年,镇长续弦,娶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升官发财死老婆,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被他全占了。私下里,大家笑话花镇长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跟镇长见面要预约,周根三以前应该吃过不少闭门羹,他走到门卫室,掏出一支香烟递进窗口,被值班人员拒绝,问他有什么事。
  周根三上前一步说道,一中的梅老师想见见镇长,就他女儿在校的表现进行交流。
  值班人员对我不感兴趣,问周根三是干什么的。我以为周根三会自报家门说是才貌村村民,结果他说自己是学生家长。不过,这两种身份都正确。
  门卫看见一旁站着的我,用质疑的口气问道,你就是梅老师?
  我点了点头。
  门卫拿起座机打电话,在跟镇长办公室汇报情况后回复说,镇长让你们再过十分钟进去,他那儿还有客人。
  嗯嗯。周根三点头哈腰后由另只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后叼在唇边。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周根三口袋里装着两个牌子的香烟,他之前递给值班人员的烟是白盒子的黄鹤楼,现在是红盒子的红双喜。见我打量他,周根三扬了扬手中的香烟说道,梅老师,实不相瞒,今天早市行情不好,除干打净,我今天就赚了盒烟钱。
  一盒红双喜才几块钱,周根三忙碌了一早上就赚一盒烟钱,这话有谁会相信?但想起周根三为了一盒盒饭训斥儿子乱花钱的情景,我又相信他没有撒谎。
  口袋里有钱,谁愿意饿肚子?
  花国清穿衣服还是那样讲究,白衬衣外面套灰色羊毛衫,羊毛衫外面套黑色的西装,西装外面再套一件呢子大衣,一条酒红色的领带显得精干飘逸。我有些想入非非,如果把叠加的衣服比喻成男人的社会职务,领带就仿佛是个家,男人所创造的价值最终是为家庭服务的。花镇长并不认识我,学校开家长会,都是他爱人来参加。寒暄几句落座,周根三一屁股坐在离花国清最近的沙发上。周根三递上一支白色的黄鹤楼,被花国清挡了回去,申明不抽烟。我没想好怎样把话题扯到花蕾怀孕这件事情上,周根三先说话了。
  花镇长,我是周天泽的父亲周根三。周天泽是谁?花国清问道。
  周天泽是你女儿花蕾的同学,也是她很好的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那种好到……周根三说到这里狡诈地打住不说,要花国清来问。
  哦……花国清的眉头已经打结,他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在等待着他。
  没事,谁没年轻过,是不是?
  周根三轻飘飘的一句话,把花国清的情绪直接拉到谷底。我真的很佩服周根三,三下两下就切中要害。花国清端起开水瓶帮我续水,然后趁机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压低声音说道,梅老师,是不是花蕾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
  花国清一脸紧张地问道,不会是谈恋爱那样简单吧?
  我又点了点头,正准备说花蕾怀孕了,必须马上给她做手术。一旁的周根三按捺不住说道,花镇长,女孩子怀孕不是坏事,证明体质达标。
  你给我住嘴!
  花国清几乎是咆哮着截断周根三的话,把我吓了一跳,周根三也吓着了,他尴尬地在口袋里掏东西,最后掏出一只火机,还有那盒红双喜牌香烟。香烟挂在嘴上,却忘了点火。花国清把身体镶嵌在沙发深处,看着桌上那面小红旗沉思不语。在一阵沉寂之后,花国清终于开口说话,这事与你儿子有关?
  嗯。周根三回答得斩钉截铁。
  花镇长,我们家会承担责任,瞧,周根三拎起旁边的蛇皮袋说,两只野生的大乌龟,大补啊!
  花国清已经弄明白了我们来访的原因,他站起身对我说道,梅老师,这件事情还需要你费心。今天谈话到此结束,回头我联系你。
  周根三在一旁插嘴说,还有我们家呢!我们家会负责的。
  不用。
  花国清说话简单明了,周根三唇角上扬,似有话想说。
  花镇长,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想向你汇报。
  花国清在消化女儿怀孕这件事情,心不在焉说道,你还有什么事?
  咳咳。咳咳。周根三干咳几声后说道,才貌湖边昨天发生的事情,想必早有人向你汇报。村民的房子,上千万的费用,政府说要用铲车铲平。你是花边镇的镇长,可要站在我们老百姓的角度想问题。   花国清愣住了,我如梦初醒。难不成周根三坚持要见镇长,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才貌湖边的房子?此刻,我有种被人利用的感觉。
  这是城建局的事情,我无权干涉。
  可昨天的那些人说,你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花国清不想跟周根三做无谓的解释,或者由内心就不想理会他。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假装看案头的文件。周根三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走到门口又转身问道,这样说,花镇长是想公事公办,不管我们了?
  我说了,这事不归我管。
  周根三还想说点什么,看见花国清视他为透明人,只好告辞。周根三刚出门,花国清又站在门口喊道,别把东西落下。随即,那只装有乌龟的蛇皮袋被扔了出来。
  周根三把袋子拎在手中,仿佛拎着一袋子弹,底气十足道,别以为你是镇上最大的官,老百姓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走着瞧!
  我想象不出周根三的底气来自何方,也没时间去想。我只关心明年开年后,能不能调回新和县县城上班。
  第二天早上,我找汪校长请假外出,校长见面就跟我打听花蕾在班上的表现。
  奇怪!花镇长昨晚给我打电话,只开了个头,最后什么都没说。汪校长摸着稀疏的头发说道。
  早就听同事们说过,校长与镇长是老同学。两人当年由同一所大学毕业,一个从文,一个从政,私交甚密。这几年,花边一中升学率并不理想,汪校长仍然在岗位上坚守,与花国清有一定的关系。他支持汪校长办学,相信他能挽回局面,在教委这边一直帮他说话。
  花国清已经找过汪校长,这时候,我想除了告知校长真相,别无选择。当知道花蕾怀孕是周天泽干的,汪校长火冒三丈骂道,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镇长的千金他也敢碰。
  我想周天泽跟花蕾谈恋爱,应该没把花国清当回事。他们俩就是单纯地相爱了,没有成人的门第观念。
  花镇长叫你今天陪他一起去医院?
  是的。可是今天,上午我有两节语文课,其他老师都很忙。
  没事,你去吧!我以前就是语文老师,把教案给我,我帮你代课。
  如果我没记错,校长应该是第一次帮老师代课。
  花国清电话通知我,说在学校旁边的第一个红绿灯底下相约去省城武汉。见面后,我才知道是花国清亲自开车。也是,这样的事情叫谁都不放心,就算是专职司机又如何,现在不说,难保日后不失言。花国清果然爱惜名节。
  梅老师,我想好了,把问题解决后,花蕾下学期转校。
  花蕾只有转校,才能与周天泽断绝来往。我想这也算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案,所以我同意花国清的提议。
  梅老师,我成绩本来就不好,去了別的学校可能更加无法适应。花蕾在一旁抗议。
  不转校还想继续来往?你想把我的脸给丟尽。
  花国清突然提升音量说话,情绪极不稳定。家里不能生气,花蕾毕竟不是再婚妻子亲生的。上班的地方不能随意发火,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他。我能理解一个男人的压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发泄下算排解情绪。
  今天的天气跟花国清的情绪很相似,乌云一直在头顶上盘旋,大华热电厂的两根大烟筒,以前轮流喷雾,现在双管齐发,整个天空像蒙了一层灰,虚幻迷离。
  去往市区,必须经过才貌湖。车子刚行驶不久,老远就看见湖边围了黑压压的一帮人。最显眼的莫过于悬挂着的白地儿黑字的几条横幅。
  住房是人的一种基本权利,是一种基本的社会保障!
  公民私有财产受宪法和物权法保护。强拆民宅,法理不容!
  再往前面走一点,看到的场景更加宏大。清一色的安全帽与蓝制服,几十名城管在此执法,有穿便衣的警察在一旁维持秩序,旁边还停着两辆救护车。通往城区的道路已经被堵死,花国清一掌打在方向盘上无比沮丧。接着,车头的手机响了,电话里说什么我不知道,但花国清情绪很烦躁,对着电,话大声吼道,我不是跟你们交代过,今天去市里开会。天大的官员造访,我现在也回不来,你找人接待一下。
  花国清挂上电话后,手握方向盘在马路上左冲右突,这种地方肯定不能久留,离开得越快越好。因为慌着突围,车子最终陷入一个死角,在两辆大货车之间,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三人坐在车里都不说话,花国清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老刘,你派辆车在花布村桥头等我,我一会儿要用。
  花布村是花边镇的一个小村庄,步行穿过马路,到那边车子就畅通无阻。花国清发了一条短信,我猜应该是让人来把车子开走。原来当官并不好玩,随时要面对突发事件。我坐在车里没动,想看花国清怎样步行穿过拥挤的人群。他毕竟是镇上最大的官员,这时候露面,肯定有风险。
  镇长果然是镇长,配备就是齐全。只见花国清由收纳盒中掏出一副墨镜,下车的时候又由后备厢里找出一顶草帽,十足的农民老大哥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稍加辨认,还是可以认出他的身份。特别是他羽绒袄里面的白衬衣领极为显眼。我与花蕾跟在他身后,只想尽快赶到花布桥。刚挤进人群中,我看见周根三站在一群老人与妇女身后,他在布局阻止挖掘机进村的“路障”。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端来了一把便携椅坐在马路的正中间,有几名妇女干脆坐在盖房的石板上。这倒是一个办法,拆除违建,总不能连人一起端了吧!我以为这是一场拉锯战,想要清理这些“路障"总需要一些时间。正在我凝神静气观察的时候,只见由人群中过来几名五大三粗的壮汉,几个人对付一个人,那些“路障”轻而易举地就被抬到一边。有妇女在旁边阻拦,又闪出几名年轻人,稍加用力,就被带到路边。有名老太太借故弄伤了腰板,倒地不起。两名年轻人面无表情靠近准备抬离,老太太由口袋里掏出一把菜刀,说谁靠近她,就抹脖子自杀。这边还没处理好,那边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仿佛一面墙坍塌,一位胡子拉碴的老爹爹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一旁的妇女惊呼道,完了完了,胡子老爹癫痫病犯了。
  城管队员呆住了,不知道如何下手。有人由救护车上取下担架,老爹爹被抬到救护车上,只见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环绕在救护车周身,忙碌的医生大喝一声,现在在抢救病人,你们能不能小声说话。   凌乱的世界有一瞬间的安静。
  花国清闪出,人群,准备沿马路边开溜,没想到一旁观场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并且热情招呼说,花镇长,劳您大驾,亲自来坐镇指挥。
  跟花国清打招呼的这人虽然穿着便装,但我认识,他是镇派出所副所长刘全,曾经来学校讲过安全知识。刘全看见了花国清,也看见了我和花蕾,他点头跟我们打招呼。清理‘路障’进入死局,正两厢僵持不下,这时候,一个声音大声喊道,花镇长来了,大家找他评评理。
  顺着声音往高处看,我发现树上猫着一个人,他就是充当摄像师的贾东方。都说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贾东方,这话确实不假。我事后搞清楚,贾东方今天能出面,是因为周根三送给他一只大乌龟。这只乌龟也很憋屈,明明能登上镇长的大雅之堂,谁知道成为普通市民的盘中餐。昨天周根三由镇政府出来,准备去菜市场把两只大乌龟卖掉换钱,在菜场与贾东方相遇。贾东方已经探听到消息,说城管明天还有行动,让他做好准备。周根三刚由镇政府出来,装了一肚子不快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无主。
  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贾东方的话似善意的提醒,但又有点煽风点火。
  周根三瓮声瓮气地说,他们三番五次地来村里,估计这次房子是真的保不住。
  那不一定,看你们手上捏有多少筹码。房子虽然不符合国家政策,但不是还有很多违章建筑没有拆除吗?
  贾东方一句话提醒了周根三,他想问花镇长的女儿与自己儿子谈恋爱怀孕,这样的事情传出去,镇长如果害怕,算不算筹码?最终周根三把这话压在舌根底下没说,只摇头叹气地说道,唉!穷人命不好,原指望靠拆房子翻身,看这势头,估计是没救了。
  不一定,找到切入点还可以挽回。你有办法?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总不能坐着等死。贾东方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打量着周根三手中的蛇皮袋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野生乌龟。周根三无奈地说道,你要是有办法,我送你一只。
  说话算数?
  谁还赖账不成。
  周根三由蛇皮袋子里抓出一只大鸟龟递给贾东方,贾东方的眼睛都绿了。可怜周根三午餐都舍不得吃,把一只野生乌龟就这样白白送给了贾东方。贾东方安慰说,房子不是那样好拆的,挖掘机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靠近房子的。不闹点动静出来,他们怎么知道厉害?
  你的意思……周根三低头沉思了一下说,不好吧!如果搞出人命来,怎么办?
  只要是人,终难逃一死。如果死得有价值,很多人都排着队等死呢!特别是那些上了年龄的老头老太太。
  周根三如醍醐灌顶,與其自己一个人上蹿下跳地阻拦,还不如多拉弄一些反抗的力量。湖边的房子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那些老弱病残的“路障”,就是经过贾东方提示的结果。
  此时,戴着大草帽的花国清像地下工作者被人识破身份,在众目睽睽下如大华热电厂的两根烟筒,裸露在云端里。正在布置“路障”的周根三看见花国清来到现场,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上前一步,紧紧拉住花国清衣袖说,花镇长,你终于来了。
  花蕾看见周根三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而我怕多事情,赶紧把自己藏身到一棵大树后面。
  乌云像出栏的野兽活跃起来。一片一片的,很快在天边布置一层厚厚的渔网。太阳在云层中奔跑,终究逃不出灰色的包围圈。要变天了,一场冷冰的雨水即将来到。被周根三缠住的花国清脸上写满尴尬,刘全顿感不妙,这种时候,有多少官员会单枪匹马自己闯上门来呀!看花镇长遮遮掩掩的装扮,他突然明白,自己多事了。
  咳咳!花镇长,你是地方官,老百姓就指望你帮忙说句话。周根三说道。
  花国清打量了一下周遭,背对着周根三说道,你们所建的房子没有任何审批手续,这是违章建筑,违反了土地管理法与城市规划法。
  不是我们不想办土地证与房产证,是你们不给办。再说,现在违章的事情多着呢!才貌湖由之前的三千多亩,变成两千多亩。每年雨季道路被淹,城镇被淹,这是谁的责任?
  任何违背大自然的事情,都必将受到惩罚。周根三一下说到花国清的痛楚。只要到了雨季,花边镇都会遭受不同程度的水灾,也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政府才想到拆房还湖,沿湖建房的行为一律不允许。花国清被周根三的一番说辞给镇住,正思考怎样给围观的人群一个交代。这时候,在一旁观望的刘全在接听完电话后,慌慌张张地挤到花国清面前,跟他耳语说道,不好,有新的任务,巡查组提前来检查工作,要确保道路畅通。我得回所里去布置任务。
  不是说下星期才来吗?
  说是突击检查。
  两人交谈完,刘全赶紧张罗他的队伍。没有人维持秩序,房子可以暂时不拆了。花国清的眉头舒展了,额头的青筋平静了。哦!这电话来得真及时,给了彼此情面,也给了彼此台阶。刘全挥挥手,便衣警察全部退到道路的两旁。花国清对周根三说,今天就这样,后面有事再说。
  事情来得突然,戏才开始就结束了,围观的人们意犹未尽。周根三被搞迷糊了,他着急地说道,花镇长,你好不容易来趟,就这样走了,也没给我们一个交代啊!
  花国清指着对面墙上的一个“拆”字说道,要什么交代,那墙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周根三涎着脸低声说道,花镇长,我们已经是儿女亲家,你就当为亲戚们做点好事表下态,将来有人为你著书立传。
  胡说!
  花国清怒目圆睁,制止周根三进一步的说词。周根三不管不顾,反而拉住花国清的衣袖不放手。围观的人群不明真相,把花国清围得结结实实的,形势再次进入僵局。正在花国清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场密集的雨水从天而降,周边的人群纷纷跑到屋檐下躲雨,周根三一下失去依靠,下意识地松开花国清的衣袖。这时候,我不得不感叹,天公作美,救人于危难之中。
  花国清领着我与花蕾穿过人群准备上车。刘全跟过来还想说点什么,花国清扬手说,我回镇上做准备工作,有什么事情后面再说。   见刘全走远了,花国清向我抱歉说,梅老师,今天真对不起,要不,我们周末再去省城?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镇长的工作大过儿女情长。
  我与花蕾返回学校正值吃午饭的时间,与校长在门卫室相遇。汪校长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当着值班人员不好说话,他把我拉到院墙边问话。我把才貌湖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汪校长,他连连点头说,好,好,花镇长处理问题果断,迎接巡查组的工作最重要。
  校长,这个月就要期末考试。我提醒他,花蕾的事情也很棘手。
  我知道,我知道。
  汪校長连连点头,我不知道他说的知道是指什么。跟校长汇报完工作,我准备离开,校长提示我,这时候去食堂吃饭,老师们问起来该怎么回复?我明白校长的意思,当务之急,不能让花蕾受到一点伤害。
  汪校长的意思很明确,他要我回避一下,让花蕾先进学校,这样大家就不会把我与花蕾联系在一起。而花蕾这边,汪校长已经想好了对策,他可以向学校师生撒谎,说她外婆住院,她看病人去了。
  听到这里,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汪校长问我笑什么,我说,平时有学生请假看病人,我历来不相信,总认为这些孩子是请假逃课。现在我总算知道原因,是校长带头撒
  汪校长也笑了,没办法,谁让花蕾是镇长的女儿。
  高中女生怀孕,在众多学校中不算个案。按常规,出现这样的事情,学校会劝其退学。因为花蕾身份特殊,学校不仅不会将她劝退,还将帮她善后。花蕾情绪稳定,医生为她开的维生素B。还真管用,不再随时喷薄而出。下晚自习前,周天泽被传唤到校长室问话。周天泽是一个实诚的孩子,见汪校长一脸怒气地看着他,这孩子吓得立马低下脑袋认错。
  汪年华敲着桌面说,你知不知道,按照你现在的情况,学校可以开除你?
  周天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学校为了你的事情很伤脑筋?
  周天泽还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学校现在这样对你,完全是看在镇长的面子上?你家里人再拿这事说事,学校会采取手段。
  周天泽哭了,他被汪校长的三个“知不知道”吓哭了。
  第二天早上,周天泽上学迟到。他告诉我,他想辍学。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这孩子说出了不想上学的原因。
  昨晚,周天泽回家的时候,被一辆小轿车挡住去路。花国清开的车。花蕾由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美观的瓷娃娃。花蕾看了一眼车窗内的花国清,然后走到周天泽面前站住说道,还给你,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瓷娃娃是周天泽送给花蕾的爱情信物,没有金钱价值,但却情真意切。
  学校对面有家精品店,专门卖一些小巧可爱的时尚玩具。几个女孩子在校外吃完午饭后,围着玻璃窗议论,说攒钱了一定要把这个瓷娃娃买回家。花蕾也被吸引,她说粉色的那款最好看。店老板告诉她们,粉色只剩下最后一只。回到教室,周天泽找同学借钱,一块一块地借,他答应只要谁借钱给他,他就帮谁解答难题。班上四十多名学生,一百多块钱的瓷娃娃,周天泽在两天内筹到全款。晚自习后,两人在小树林里约会,花蕾收到瓷娃娃非常感动,献出了自己的初吻。接下来,周天泽用两个月的时间还清了欠款。以前每天一盒牛奶,现在改为喝白开水。事实上,自从跟花蕾相爱后,周天泽再也没有喝过牛奶,他的牛奶钱都用来给花蕾买零食
  周天泽看了一眼驾驶室的花国清,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与我爸不相干,是你爸太厉害。
  花蕾说完这句话重新坐回车里,扔下周天泽不知所措。看车子跑远了,周天泽蹲在马路边很久都没起来。他哭了,像个幼儿样号啕大哭。
  周天泽的眼泪化作雨水流进了才貌湖。微雨漆黑的才貌湖像暗夜幽灵,恐怖中带有柔情,湖水在路灯的折射下深不见底。小雨轻轻地打在湖面,那一圈一圈的小旋涡把周天泽的情绪拉倒谷底。爱情的帷幕刚刚拉开,却被人宣布已经结束。他迷茫了,就如同这幽暗的湖水,因为风的干扰,因为污秽的侵袭,原本清澈的湖面慢慢变得混浊。周天泽从小就明白,穷人的孩子要想改变命运,除了读书没有更多的选择。他要上名牌大学,找体面的工作,给父母好的生活。他要像父亲一样勤劳,像田坎上的老牛,除了啃草就是耕田。他要像卑微的母亲,没有大的作为,但绝不拖后腿。他要像天上的星星,阴霾过后,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天际。他偏离了航线,没有按部就班地生长,过早地涉及了成人的欢愉。周天泽想修正这些错误,他找不出头绪。他猜不透花蕾提出分手的理由,但有一点他很明白,那就是分手跟她当镇长的父亲有关。
  鼓楼浑厚的钟声敲了十一下,有多少人被钟声惊醒,又有多少人数着钟声人眠。该回家了,周天泽由脚边摸到一块小石头,起身用力将它扔向湖中央,他要与爱情告别,与过去告别。周天泽到家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雨衣背后有一摊泥浆。周根三打量了一眼问道,跟人打架了?
  周天泽不理会。
  周根三不想过问儿子的事情,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他说花国清不讲情面,要周天泽跟他统一战线,向花蕾施加压力。花国清如果坚持要拆房子,他就把花蕾怀孕的事情说出去。
  不要脸。周天泽回复得干脆利落。
  儿子骂老子,岂有此理。周根三伸手打了周天泽一耳光,骂道,老子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在外连十块钱的盒饭都舍不得吃。我每天早上三点起床撒网捕鱼,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有文化的人可以进工厂上班,老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只有干起早摸黑的苦力活儿。湖边的房子是我们家的最后希望,如果就这样没了,老子这辈子都无法翻身。周根三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来气,他找不到发泄的办法,由门边拿了一根扁担照儿子身上劈过去。张菊花慌了,为了保护儿子她扑向扁担,结果结结实实打在她的腰上。
  张菊花顺势蹲下,周根三继续骂,建房时的借账到现在都没还清,五年了,你知道五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风里来雨里去,担心年成不好,担心你妈身体不好。你现在念书,正是用钱的时候。都以为养鱼赚钱,一场大水就能让一切化为乌有。十年前,才貌湖淹水,房子淹了,鱼池淹了,好不容易攒点钱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去年,花边镇连续下一个月的雨,老子又赔了个精光,差银行的钱至今没还清。由开年到现在,老子这心里就没舒坦过。鱼料不足,鱼没吃饱叫它们怎么长个儿,今年能保本就不错。骂得好,老子不要脸,你要脸,你有种,你挣钱养家试试。   哎哟!老周,我不行了,你快扶我起来。坐在地上的张菊花发出求助的呻吟声,周根三才知道坏事了。父子俩连夜把张菊花送到离家不远的大华医院,医生开了一些止疼药,让明天白天去镇上二医院拍片。
  第二天早上,周根三准备送张菊花去二医院看病,看周天泽守着杂货铺没去上学,父子俩再次开战。
  我退学,回家帮你养鱼。周天泽说。你如果不去上学,我打断你的狗腿。
  周根三拿起扁担再次冲到儿子面前,见周天泽一副宁可挨打也不退步的神情,周根三鼻子一酸放下扁担哭了起来,说道,全家人的希望都压在你身上,你要不念书,一家人还有什么盼头。
  丈夫流泪,张菊花也跟着哭,说,一家人过得如此辛苦,为的是能看到你有出息的一天。儿子,你就跟那女孩分手吧!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念书,不是谈恋爱。
  周天泽也哭了,结果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各奔东西,周天泽继续上学,周根三送张菊花去医院。
  周天泽在班上成绩优秀,这孩子不念书可惜。我问他现在怎么办,周天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我安慰说,去上课吧!老师相信你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周天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办公室,我不禁为这孩子捏把汗,只希望他早点振作起来。高二是承上启下的一年,是成绩分化的分水岭,行则扶摇直上,不行则每况愈下。下午两点,我接到汪校长电话,让我到校长室谈话。
  花镇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
  他找我干吗?我问道。
  汪年华摇头说不知道。
  现在是上课时间,这时候出校门不好吧?我的意思是校长比我更有办事能力。如果他需要我出面,我会通知你?
  校长的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岂有狡辩之理。
  在镇长办公室,我见到了周根三,并没有看见花国清。周根三手上拿着一张医院的X光胶片,说张菊花腰椎骨骨裂,需要做手术。
  张菊花是周根三失手打伤的,这跟花国清有什么关系?我不太明白他的意图。
  周根三说,当然有关系,如果他女儿不跟我儿子谈恋爱,我就不会动手打我儿子,我不动手打我儿子,我老婆就不会劝架,我老婆不劝架就不会受伤,这所有的根源都与他女儿相关。红颜祸水,这事我不找镇长,找谁?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当时正在喝茶,一口茶水没来得及吞下去,像喷雾器样全都喷了出来。我突然明白花国清为什么要回避,官不与民争,这是多么深刻的道理。
  你找花镇长想干吗?
  不干吗!我老婆做手术需交一万块住院费。我想,花镇长肯定不想拿这笔钱,如果他不想出钱,是否能在湖边的房子上做一些让步。别人的房子可以拆,我们家不能。
  周根三扯了一堆鸡生蛋与蛋生鸡的理由,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湖边的房子。
  为什么你们家的房子不能拆?
  别人建房是为了赚起拆迁费,我建房是为了自住。
  对于违建拆迁户来说,几乎众口一词都说自己的房子是用来自住。既然花国清叫我来,我想我必须说点什么才对。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学校知道了周天泽与花蕾的事情之后,正在商量方案,最坏的结果是开除,最好的结果劝其退学。
  你们敢劝镇长的女儿退学?骗谁呢!信不信由你,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晚上放学后,你就知道结果。
  周根三点燃一支烟,思考半天后说道,如果学校非要这样处理,那我们只能鱼死网破。
  鱼可能会死,网不一定会破。
  以暴制暴,不想跟周根三多费口舌,丢下这句话我走出了镇长办公室。随后,我收到花国清发来的短信,感谢我帮他解决掉麻烦。我猜测,花国清这会儿正站在楼上的某一窗口洞察楼下的一切。
  期末考试来临,开年之后,我能不能回到新和县城上班,这场考试至关重要。在大考之前,每一位老师都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没完没了地测试,希望在考试前能抓住重点考题。我很想表现一番,为自己赢得调回县城的资本。好在周末的时候,花国清来电话,说巡查组没走,周末没时间去武汉,让我好好照看花蕾。
  为了迎接考试,周末学校只放半天假。下午放假后,跟同事相约去逛新华书店。经过菜市场,同事说想买只老母鸡送给家人。她往里走,寻找卖鸡子的摊位。我在菜市场大门口等候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周根三,还有大胡子贾东方。周根三面前摆着一只大水箱,水箱里装满了鱼,嘴里大声吆喝道,新鲜的鱼,,便宜卖啦!三块五一斤的草鱼,三块一斤,错过就没有啦!
  周根三用手不断撥弄水箱里的鱼,方便顾客挑选,而我却注意到那双粗糙的大手。两个大拇指盖向外翻,十根手指像晒干的柴火,布满裂纹。周根三年龄并不大,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额头比耄耋老人还沧桑,沟壑交错,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无奈。苦了半辈子,谁不期盼有翻身的时刻。
  贾东方站在一旁打量,自言自语说道,根三,这么新鲜的鱼干吗贱卖?
  老婆住院,急等钱用。
  因为价格低于市场行情,水箱里的鱼很快被买菜的人一抢而光。大草鱼卖完了,还有几斤小鲫鱼在水箱里缓缓游动,周根三蹲下身子吸烟。见贾东方站在一旁,他疑惑道,都说巡查组来了,我去镇政府门口等了几次,怎么就没见着人?
  你傻啊!巡查组怎么会管你们这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情。你那是违建房,他们不会帮你说话的。
  那你帮忙分析下,那天花镇长去才貌湖到底想干吗?
  估计是看了花边在线的视频,担心出事过来看看。
  真是这样?
  那还有假!贾东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地方老爷想了解民生,网络是最好的窗口。如果不是我在网上呼吁,镇长不会在关键时候出现。
  哦——周根三由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扔给贾东方,质疑道,这样说,湖边的房子还是有希望的?
  我发现所谓的高深莫测就是让对方摸不着头脑。花国清那天去得突然,走得突然,如果他早知道才貌湖边的情况,我猜测,就算打死他也不会去。可也正因为事情出现转机,让他赢得了良好的口碑。贾东方在这里忽悠人,我只恨自己不方便出面,不然就当面说出真相。同事由菜市场里面出来,她是花边镇人,我指点说,门口有便宜的鱼卖,你要不要买一点回家?   鱼很新鲜,个个活蹦乱跳的。同事贪便宜,说可以腌腊鱼,把周根三鱼箱里最后一点鱼全要了。周根三收拾好鱼箱,贾东方帮忙把鱼箱抬起放在旁边的一辆三轮车上。
  贾记者,有个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
  有什么事情能跟房子相比?
  有。这事等我老婆做完手术,我再找你聊聊。
  突突突,周根三骑上三轮车,一阵马达声伴着他扬长而去。我站在路边没想明白,在周根三的观念中,还有什么事情比房子更重要?
  第二天,当周天泽交给我一个封信,我很快明白,周根三所谓比房子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这封信用糨糊封了口,我问周天泽是否知道信的内容,他摇头,说他爸不让看,还说这封信很重要,关系到全家人的命运,也关系到他与花蕾的未来。
  你还想着花蕾?我问道。
  周天泽脸红了,由脸颊红到耳朵根。你妈妈还在住院?
  周天泽点头。
  周天泽告诉我,做手术的钱是周根三找村里人借的,他答应别人,年底干鱼池后还账。张菊花舍不得钱,不愿意做手术,说提前干鱼池,明年鱼池的投资款就没了。周根三着急得要向张菊花下跪,张菊花这才上了手术台。
  周根三是一个肯吃苦的男人,养鱼看天吃饭,让他无法有稳定的收入,所以他急于想改变现状。这封信写在病历本最后一页,应该是周根三在照看张菊花的时候写的。信明着是写给我的,但其实是写给花国清的。
  周根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语句虽不通畅,目的却很明确,如果花国清不阻止城管拆房子,他将把花蕾与周天泽怀孕的事情公布在网上,问我与花国清有何感想。
  看完信后,我有些愤慨,真是岂有此理,他到底想威胁谁?周天泽感觉气氛不对,着急问道,梅老师,信上写了什么?
  我把信递给他看,周天泽应该还没看完,扬手把病历纸撕为两半,然后向我道歉说,老师,如果事先知道我爸写的是这些内容,我一定不会把信转交给你。
  那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他想向花蕾的爸爸道歉,想让你转达。
  都这时候了,我还能说什么。周天泽离开后,我本想截留这封信,不告诉花国清信的内容,可是信的结尾有句话很重要,如果花国清不给周根三回话,他会在网上发布周天泽与花蕾谈恋爱的事情。
  怎么办?只因为周天泽与花蕾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必须出面承担责任。怕出现最坏情况,我把周根三的信拍成照片后发给花国清,怕照片中的电话号码不好辨认,又把周根三的手机号码发给他。
  在晚自习前,我收到花国清回复的短信,三个字一知道了。
  已经进入严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前几天的雨水过后,今早居然飘起了雪花。纯净刺眼的白,有种繁华落幕回归平静后的萧索。雪雾朦胧中,有一个身影绕着操场奔跑。一圈又一圈,漫天的雪花成了一道幕布,任少年在雪帘中穿梭。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除了对楼下的风景一览无遗,还有对面的教学楼。学生们都坐在温暖带有空调的教室里聊天,走廊上,另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直在向楼下张望。是花蕾。这孩子瘦了,靠药物控制没有呕吐,但她内心的挣扎从来没有停止。花国清太忙,除了巡查组没走,期末考试在即,他想把这两件事情都处理好,再带花蕾去省城武汉做手术。
  雪花试图给大地留下印记,不断把身体扑向地面,如飞蛾扑火般拥抱坚硬的水泥地面。雪与水交融,雪化了,水在流泪。楼下奔跑的少年也在流泪。有老师上楼告诉我,楼下晨跑者是周天泽。其实,当发现花蕾站在走廊上观望的时候,我就猜到楼下的奔跑者是谁。周天泽现在的心情如同这糟糕的天气,他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唯有让自己更加痛苦才能表达爱意。
  为了那封信,放学后周天泽与周根三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周天泽再次提出退学,周根三也再次示威要揍儿子,后来还惊动了值班医生,指责他们不该在病房争执。我好奇的是花国清的反应,他以静制动,除了回复我一条短信没有任何回音。看见周根三过得如此辛苦,我甚至期盼真的有官员能出面为才貌湖的那些违建房说话。我甚至有些埋怨那些领取财政工资的人不作为,房子不是一天建成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在建房之初阻拦?为什么要等到农民像押宝样,把所有的资金都用在建房上,再下一纸令说拆除。而且每个人的建房目的不一样,有些人建房是自住,有些人建房是为了拆迁。像周根三家这样的情况,我不太确定他建房之前是否想到拆迁这回事儿。他在湖边养鱼,要照看鱼池,要存放养鱼的器具,也确实需要房子啊!我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但有一点很明确,花国清如果想高升,他必须跟上面的决策保持一致。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几天没有跟周天泽同桌吃飯的花蕾,今天跟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下晚自习前半小时,花蕾找到我,她手上拿着一张卡,想让我把这张卡转送给周天泽。因为张菊花做手术花了不少钱。
  你怎么知道他妈妈做手术?
  下晚自习后,我跟踪过他。
  这个单纯如雪的孩子坦率到让人心疼。医院在镇子中心,学校也在镇子中心。张菊花住院后,一直是周天泽下晚自习后去医院照顾。而周根三每天早上要撒网捕鱼,忙着赚钱。卡里钱不多,有两千多块,是花蕾平时积攒的零花钱,希望能帮到周天泽。我能想象周天泽就着病房微弱的光线完成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的情景,高中的孩子之所以辛苦,他们每天下晚自习后,回家还得继续做功课,不熬到晚上十一点,基本不会上床睡
  周天泽拿到卡后眼泪吧嗒吧嗒直掉,说家里确实缺钱,但这钱他不能要。
  如果当是借呢?在我的启发下,周天泽最终还是收下了银行卡,他说这钱只能当借,将来赚钱了,会加倍还给花蕾。嗯嗯,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看见两孩子如此为对方着想,我倒希望他们将来有一个好结局。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办公室里忙碌,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周根三发来的,他让我上网看看今天花边在线的花边新闻。
  我在好奇中打开了电脑,在花边新闻栏目里,我看到一篇文章名为《花边高中女生谈恋爱怀孕,急坏了当官的父亲》。文章的主人公用的是英文字母A与B。天哪!周根三居然把周天泽与花蕾谈恋爱的事情发在花边新闻里。回帖上千条,点击率上十万,跟帖者们几乎把花边镇的官员们都猜测了一遍。以字母开头方式猜测姓氏,花国清开头字母H,首当其冲。帖子中虽然没有指明学校,但花边小镇只有两所高中,花边一中与花边二中。这样让两所学校互相猜忌,比指明学校更让人恼火。   花边镇有十五万居民,小镇这几年还算安定,几乎没有什么爆炸性的新闻发生。车祸偷盗打架吸毒的帖子,人们看完后转瞬即逝,唯独对政界的男女之情津津乐道。这篇帖子是谁发在网上的?我脑子里最先跳出来的人物是贾东方,周根三是始作俑者。
  花边一中教学排名并非全县第一,但好名声一定名列前茅。对面的同事也看见了这篇帖子,大家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猜测帖子中的学校,到底是花边一中,还是花边二中。同事们都不承认班上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想当然地认为这事肯定发生在花边二中。我想,城西的花边二中此刻也正在想当然地认为,这事发生在花边一中。
  如果不是知情者,我真的希望这件事情与学校無关。汪校长更是如此,他急急忙忙地召见我,嘴里直呼,万幸,这帖子没有指明学校,还有补救的机会。梅老师,你赶紧去找下周根三,这帖子是谁写的,让他们撒帖。
  事情如果没处理好,你认为他们会撤帖?
  汪校长急了,敲打桌面说,你去告诉周根三,如果不撤帖,学校现在就开除周天泽。
  校长,如果开除周天泽,事情可能会更加糟糕。
  我的善意提醒让汪校长找不到头绪,他只好把周天泽传唤到校长室出气。汪校长关上门,准备臭骂周天泽一番,这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花国清打来的,他指示汪校长去找花边在线的贾东方删帖,并且还让他转告周根三,才貌湖边的房子会重新研究后再处理,就算拆除,也有补贴。挂上电话,汪校长大骂道,真是一帮刁民,知道县里换届在即,用下三流的招数趁火打劫逼人就范。
  汪校长来不及骂周天泽,穿好外套匆忙出门,他要找贾东方谈判。周天泽这回没有流泪,而是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一言不发。
  下午,周天泽请假说想回家一趟,我想他请假应该与今天的花边新闻有关。果然,到下午的时候,周根三手上拿根扁担来到学校门卫室大吵大闹,说要找儿子周天泽算账。我问他怎么回事,周根三说,周天泽到鱼池边跟他吵架,然后把村民门前停放的挖掘机开到自家的房子前,把他辛辛苦苦建造的房子给推倒了。
  这怎么可能?周天泽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周天泽人呢?他在哪里?这时候,周根三接到周天泽打来的电话,说他在医院,让他别去学校闹事。挂上电话,周根三两腮的肌肉不停地颤动,在一瞬间变成红脸包公,嘴里骂道,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你。
  周根三家的房子到底还是被挖掘机给推倒了,他是怎么打儿子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汪校长回学校的时候心情大好,看见我满眼是话。校长招手让我进他办公室,然后压低嗓门说道,问题解决了,贾东方当着我的面把帖子给删了。
  可是,周根三家的房子没了,被周天泽给推了。我一脸沮丧地说。
  哦?汪年华脸上的表情有短暂的吃惊,最终是长久的释怀,然后幸灾乐祸地说道,浪费我一条好烟,早知道周天泽这小子如此有出息,我就不该去找贾东方。
  能被一条烟收买的人,会有多大的出息?也许平头百姓就这点追求,不为名义,只为尊重。事情当然不是校长描述的那样简单,第二天,周根三陪周天泽来学校上课,周天泽站在门卫室一脸委屈,周根三推了他一把说,臭小子,听梅老师的话,回学校好好念书,再别想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周根三的房子不是没了吗?他脸上怎么挂着得益者的微笑,难道房子的拆迁补偿款已经到位?我一头雾水,被他的微笑搞迷糊了,也被这翻云覆雨的世界搞迷糊了。
  新的一年来临之前,我听到一个好消息,新和县政府完成换届工作,花国清顺利提升为副县长,而我们的汪校长追随花国清的足迹调到县教育局上班。花国清上任后分管城建工作,他做的第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就是拆除了才貌湖边的违建房。当天,在花边新闻栏目里,有一篇文章置顶:《看才貌湖新貌,看花县长大展宏图》。点击率很高,回帖者却寥寥无几。无论如何,这场闹剧总算过去了。
  那时候,巡查组工作已经结束。
  那时候,花蕾已经打胎。
  那时候,我眼巴巴盼望能评上县级优秀教师。
  那时候,周根三站在一堆废墟边抽烟,惬意地看着几位拆迁户妇女指天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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