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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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个秋日正午,母亲让我去把太平舅牵来。母亲说“牵”,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说书为生。
   母亲让我早点去,说去晚了,怕别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个塆子,都得三五天。逢好年景,一个小塆子,会留他十天半月,把整部书说完。
   我喜欢太平舅,他一来,整个竹林湾都热闹了。
   太平舅不是我的亲舅。
   这年我六岁。人生第一次独自到外塆去。是去我外公家,跟母亲和哥哥们去过,路我熟悉。外公家在王家田。
   路上有水塘,有河,要上桥,有山和树,有很深的巴茅草,我一个人去,有些害怕。母亲说,去吧,别玩水,哪怕一个小水凼,都不要下。我就往门口走。母亲追上我说,莫怕,路过坟地,要是害怕,就往手心吐口痰,双手把掌心搓热,再用手把头发从前往后抹,使劲抹刷七下,百么事都不敢碰你。母亲不这么说,我倒忘记路上要过坟地。我头皮紧了一下,像勒了一道橡皮筋。我立在那里不动。母亲说,去吧。她的语气那么坚定。
   母亲和父亲要下地干活,哥哥们上学去了。若带上三岁的大弟,也能壮个胆。大弟没空,小弟还在摇篮里,小弟哭时,他要摇摇篮。牵太平舅,只能是我去。
   我踏上石拱桥,过了石桥河。田畈里寂静无人。过了田畈,就是山路。路在松树间向前延伸。每座山,都有一片坟地,那些坟地离路都很近,就一两丈远。头顶一阵扑腾,我惊出一身冷汗,是一只斑鸠飞腾而去。行了数十步,坟里突地鉆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的心突地一下,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是一只野兔。我想起电影里那些孤胆英雄,我不让自己害怕。
   走过一片水田。稻谷都割了,田里只剩下稻茬支棱巴翘,指向天空。过了那片水田,就是旱地,地边都有巴茅草,这使得路像是一条深沟。巴茅草在头顶弯成弧形,我走在路上,像走在阴森森的洞里。
   王家田的后山浮现在眼前,我只需走过一片田畈,就能到那个山脚。山脚有一汪水塘,水塘里有荷,荷花已谢,荷叶繁茂,装点着水塘,也带给我恐惧。我怀疑那荷叶后面,藏着一个女人的魂。
   一年前,这个水塘里淹死一个女人,是王家田王福来的女人。王福来娶进的这个女人,三年了,肚子没有动静,这让王福来在塆子里抬不起头,那天,他干了半天活儿,回家,女人的饭还没做好。他饿急了眼,骂了女人,还打了女人。女人跑了出去,他没管她。他从来不惯着女人。他说,跑吧,女人就那么三招:一哭,二闹,三往娘家跑。他想他的女人是到娘家去了,谁知她跳了水。就是这汪水塘。
   我走在塘埂上,心里虚。
   我管王福来也叫舅,转了好几个弯儿的舅。王福来的女人死后,他精神受到刺激,疯了一段时间,不做饭,不洗脸,不下地干活,他的惊人之举,是抓地上的牛粪往嘴里塞。但我二哥说他是装的,他逼死了女人,怕他的两个舅哥收拾他。他的两个舅哥说,他是哪只手动了他们的姐姐,他们就要剁掉他的哪只手。当他们发现他用打他姐姐的那只手抓牛粪吃时,他们决定把那只手给他留下。
   王福来后来就好了,但毕竟是吃过牛粪的人,王家田人嫌弃他,不让他串门。他往别人家进,人家往外出,他一气之下,反过来抛弃全塆人。他搬到村子东南角,与王刘秀地界相邻。他在那片坡地搭了个茅棚,住了进去。他说,全塆没个好东西,就他的女人是个好女人,他要跟他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在水塘里。他的女人在坟里。他女人的坟,就在水塘边的坡地接近山林的地方。他的女人因为是野死,塆里人不让她入祖坟,他就将她埋在这水塘边的坡地。他说他守着她,她就不是孤魂野鬼。
   塆子里的人,对他这种做法嗤之以鼻:早这么痴情,女人就不会死!
   王福来是有名的懒汉,但每天到底还是会做些事。突然有一天,王家田的人看见后山的东南角辟出了一块地,还挖了一口窑。那片荒地上的废土,都被他利用上了。他做砖坯瓦坯,自烧砖瓦。一年时间,他在那里盖起两间红砖瓦房,外加一间小屋。他本想盖青砖瓦屋,那砖没烧好,成了红面黑心。
   满塆人都嫌他,巴不得他离得远些,他占用的这块地,就轻松批给他了。
   王福来的事,我是听我二哥说的。二哥说王福来是能人,将来能成大事。你想想,能把牛屎往自己嘴里塞,那得多狠的心。二哥是当笑话讲的,那语气也是嫌弃的。我跟母亲或哥哥到王家田,常会遇到王福来。尽管他是吃过牛粪的人,我们依然管他叫舅,他笑着回应我们。有时让我们进屋坐,喝口茶。哪个敢端他家的茶碗,想起他吞牛粪的样子,肝都得吐出来。
   我是嫌恶他的,但此刻,我是那么渴望他出现。我担心他那个女人就躲在那些荷叶后面。微风轻拂,荷叶发出窸窣之声,像一个女人正在荷叶后抚弄裙纱。
   福来舅!我大声喊。没有回音。
   那个女人的孤坟,就在王福来房屋的东侧。如果不是那座孤坟,且没人知道这个水塘里淹死过妇人,这里入眼的,倒是一处好的所在。
   经过孤坟那一刻,一阵恐惧袭来。我想起母亲的话,往手心吐口痰,把额前的头发往后脑勺抹去。我这么做了,绷紧的头皮松下来,恐惧感减轻了,但它依然存在。
   我走过了那座孤坟,进入林子,把整个山甩在身后。下了坡就是王家田,房屋依山而建,一家挨着一家。
   外公的家在前排,挨着水塘。太平舅家在外公家的屋后,两家隔着一条幽深的巷道,宽不足十步。我走过去,一股阴凉穿透脊背。
   太平舅坐在阴影里。这时候应该有西晒的,但他家门口被我外公的房子挡着,没有阳光。在他家门前,能看见我外公的后门,但那后门长年不开。老人说,有后门的屋,是有钱人的屋。外公有没有钱,我看不出来。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我来接太平舅,不想去见他。外婆早年死了,我都没与她打个照面。外公的两个女儿出嫁后,他就一个人过日子,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人家都盼着上外公家好吃好喝,我们可怜,到外公家,锅凉灶冷。春天的时候,二哥带我到外公家来过。我们坐在外公家堂屋里,太平舅的娘在门前水塘洗菜,同我们打招呼,外公听见她的声音,骂起来,老女人了,年轻时是怎么惦记我的,现在嫌我了,不给我送吃的送喝的咧。我不懂外公的话,太平舅的娘说,你家公老糊涂了,瞎骂人呢,他这是要死呢。    外公硬是挺了十年才死。
  2
   我扫一眼外公家那个后门,外公酣睡的样子在我脑子里出现,我不去打搅他。我走过那扇后门,紧步往阴影处的那个影子走去。我喊一声,太平舅。太平舅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见亮来了。他穿戴整齐,坐在门前的木头椅上,阴影里的太平舅额头饱满,方脸。若不是眼盲,他是一个排场人呢。
   那只不离手的竹竿靠在他身上,腿旁是一把二胡。一面红身黄皮的鼓,紫红的夹板,都在他脚旁的那个大帆布包里,帆布包的拉链没有拉上,像是让它们透气。一个黄挂包张着嘴,里面有他换洗的衣服。
   我扑到太平舅怀里哭。他说,吓着了吧?他说着,抽出一只手送到嘴前,往手心哈了口气,手掌顺着我的额头往后捋,说,好了,不怕。我知道你们要来接我,我都准备好了。
   荷香姐也真是的,怎么让一个细伢来接我。
   太平舅的娘听见我们说话,从屋里往外走。她说,外孙来了。我急忙伸袖抹了眼泪,抹了眼泪又抹脸,装作是擦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吓哭了。太平舅的娘说,外孙,进屋喝口水。我说,家婆,我不渴。
   太平舅的娘穿着一身黑,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只有头发是白的。若不是太平舅在这儿,我会骇一跳。
   太平舅一个人行走时,要借助竹竿,敲敲打打地探路。与我一起走时,他把竹竿递给我。我抓着竹竿一端,他抓着另一端,我牵着他走。虽然有我牵着,太平舅好像还是不放心。他看不见的双眼不断地翻动,好像在看路。他的头略歪着,一只耳朵前探,在认真听动静。和着他的节奏,我也深一脚浅一脚,像踏在棉花上,总也不实沉。
   王福来站在家门口,露着两颗大门牙朝我们笑。他说,见亮一个人来接你太平舅?我说,嗯。他说,挺能耐呀。我本不想理他,被他表扬,话就多了。我说,福来舅,刚才我从这儿走,没见到你咧。他说,我刚才到青草坡捡牛粪去了,那东西晒干,火才旺呢。
   又是牛粪,莫非他这辈子离不开牛粪!
   我们走过他家门口,朝向塘埂。王福来说,见亮慢走啊,我回屋睡觉去了。他说着,打了个很响的哈欠。我说,大白天睡瞌睡?太平舅笑道,他一個老光棍儿,不睡瞌睡干什么。王福来说,笑我呢,你不也是光棍儿?
   我扭过头去,看见太平舅的笑僵在脸上,像是有一道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光。而王福来的两只大板牙,亮得刺眼。他笑得真开心。
   王福来的大板牙并不难看,反倒使他面部更有层次感,饱满、棱角分明。当然,这个感觉是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的,我当时不知怎么形容他。
   晚饭后,乡邻涌到我家,太平舅受到明星般的欢迎。他准备说书,二哥把他的三脚架支开,把他那只鼓架上。
   太平舅此时并不敲鼓,他拉二胡,《东方红》和《二泉映月》。《东方红》曲调简单,我们小孩子都会哼。《二泉映月》听起来很忧伤,很美妙,好几个人闭了眼,陶醉在这乐声里,光棍麻球会跟着节奏摇头晃脑。有两位妇人,竟然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这样的人,常遭哥哥们的耻笑,说他们不懂装懂。太平舅的二胡曾影响过二哥,二哥向太平舅学拉二胡。他起先拉出的动静像驴叫,学了数次,那动静还是像驴叫,二哥的二胡梦断了。二哥认为敲鼓简单,他说他干脆当一名鼓手,把鼓敲成疾风骤雨。母亲说,莫敲咧,吵死了!二哥后来多次埋怨母亲,说他的鼓手梦是母亲给毁灭的,但二哥没有白练,向太平舅学习敲鼓之后,与人打斗,他出拳速度快了许多,以至他在报纸上看到拳王阿里的故事后,又想当一个拳击手,但现实让他最终成为一个乡村木匠。
   两曲二胡独奏完毕,太平舅背向我家中堂,面朝大门,敲鼓,打夹板。太平舅左手拇指挑着夹板,右手拿鼓槌。左手腕翻转,右手腕扬起,落下。咚咚嗒,咚咚嗒,咚咚咚咚咚嗒,咚嗒咚嗒咚咚嗒……
   打上好半天,这是让人注意,他马上就要开始说书。那鼓和紫檀夹板敲得特别响,整个竹林湾都能听到。越来越多的人挤到我家来,坐不下的,站着,一直站到门外。
  
   天怕乌云地怕荒,
   人怕老弱树怕伤。
   忠臣就怕君不正,
   子孝最怕父不良。
   草怕严霜霜怕日,
   恶人自有恶人挡。
   ……
   这是引子。喘口气,喝口茶,太平舅用手背擦一下嘴,接着唱:
  
   居家一本教儿经,
   万古长流到如今。
   若是人家有一本,
   兴家创业人上人。
   桩桩事儿说得好,
   句句言语句句真。
   有用儿孙听此教,
   无用儿孙莫留心。
   ……
   他是在唱。他嗓音沙哑、低沉。多年以后,我那么爱听刀郎的歌,就因为他的歌声,让我回想起太平舅的唱腔,声音透着生命的沧桑。太平舅还有一绝,那就是唱悲歌,书说到悲伤之处,他会哭,像哭丧一样,那场景震撼我们。有一回,戏里的主角死了爹,太平舅说着,唱着,就流下了眼泪。大伙儿这才想起,他很小时就死了爹,他是借戏文,哭自己的爹呢。那唱声凄凉婉转,让人伤心欲绝。
  3
   太平舅开始说书。这天晚上,他说的是《红绸铁骨兰天鹏》,讲的是一个叫兰天鹏的大侠,力大无比,性格豪爽,好杀富济贫,因为这样,常惹些麻烦。当母亲的很是着急,趁他熟睡时,与孩他爹一起,将他捆将起来。什么样的绳索,他吸口气,一用力,就挣脱开了。当娘的找来习武高人,用铁丝将他捆了,他照样挣开。当娘的成天提心吊胆。一日,娘在村外的溪沟边浣衣,想到儿子这么大了,还恁不成气,唉声叹气。这时来了两位女子,富有人家装扮,一个像是小姐,另一个像是丫头。那小姐问老人,为何浣衣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老人就说她的儿子,管不了呢,用铁丝都捆不住,一挣就开。那个小姐,生在官宦人家,喜读诗书,书中很多奇谈怪事,像老人儿子这等奇事,在现实中倒是不多见。她就想去见见这个怪人。或许小女子有办法呢。那个小姐说。    几年后,红船的伯死了,他妈仅三个月后,就嫁给了县城一个干部,红船跟了过去,还改姓后爸的姓,吃商品粮。我特别羡慕,为他的离去伤心了好长时间。母亲安慰我说,莫眼馋人家,亲老子死了,日子再好,心里也不快活。这个女人,我早看出她在我们这山沟野畈待不住。这不,一个寡妇,嫁了个城里人,还是个干部,家里睡席梦思,坐沙发,红船长大了还能接后爸的班。母亲自说自话:“不羡慕人家,死了男人那阵,哭得像被雨淋。”母亲说一次也就罢了,常说,就让人觉得,她还是羡慕人家。
   红船走后,我再没见过红船。红船走了,太平舅就这么失去了一个粉丝。
   我喜欢太平舅。太平舅如果不是眼盲,我们两家会走得更近,他也会像毛刺的舅舅一样,当毛刺一家在塆子里遭人欺负,就会过来帮他们撑腰。
   那天我和红船送太平舅,走到半道,太平舅停下来想撒尿,问我们周边有人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叫我们转过身去,他解裤子撒尿。我和红船都转过身,红船转过身去后,悄然回头。太平舅朝他说,回过头去,看个么东西?我头皮一紧,吓着了。红船脸红了。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等太平舅说走吧,我们才转过身去。回来的路上,我们还在说这件事。红船说,他不是瞎子吗,怎么看得到?我说,我听我二哥说,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特别灵,有一点动静,就能听见。红船说,可我没动静呀,我又没挪脚,我只是转动了一下脖子。他真是太厉害了。
  5
   送太平舅去下河景那天下午,母亲去了我姨家,第二天午饭后,她带回一个姑娘。那個姑娘,我们一看就不正常,母亲说,她是哑巴,是你太平舅的媳妇,你们得管她叫舅娘。
   我们一看,她不但是哑巴,还有些苕。她就坐在我家靠鸡窝那张椅子上,朝着我们傻笑。她的脖子很粗。
   母亲的意思是,让哑女在我家住一晚,第二天让人去把太平舅牵来,她给哑女头上缠上红头绳,再让人牵着太平舅,让她跟太平舅走,这样,好像我家是哑女的娘家,把哑女就这么嫁过去。好像这样,太平舅就是明媒正娶。母亲话一出口,一家人都像一锅黄豆炸开了,父亲责怪她,你没得事做。大哥一贯是走为上策,以示不满。二哥虽然年少,却一直是家庭“正义”的捍卫者,他让母亲必须把她送走。那时候,我十二岁的二哥知道很多事,他说,他们的下一代,也许同样会是哑巴,或苕货,将来也是麻烦。二哥好像有先见之明,多年以后,他成为我们石桥河村的书记,这些人,果真都需要花大量精力照顾。
   母亲骂二哥不讲良心,你太平舅说书,你听得多开心。二哥说,既然她是太平舅的媳妇,你就直接把她送到太平舅家,不要在我家过夜。这是我们最起码的要求。
   二哥把他的想法强加于我们,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母亲无奈。她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哑女,二哥手快,一下子抢了过来。母亲骂二哥心狠。
   母亲带着哑女继续前行。母亲走到门口,说,莫说我呢,我劳苦功高,我帮了两家人呢,哑女的一家人,不晓得几高兴,非要请我在她家吃顿饭。这个女儿,终于嫁出去了。我听说母亲在她家吃饭,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了。二哥的心情跟我一样,他问,你在她家吃饭?你也张得开嘴。母亲说,没呢,我在你姨家吃的。我们同时长吁一口气。
   母亲作为媒人,得到了一块蓝的确良布,六尺,她想给大哥二哥一人做一件上衣,大哥二哥不要,好像那布是从哑女身上扒下来的。母亲骂了两句,就说要给三哥和我做,我见大哥二哥他们不要,我和三哥也不要。我说,给小弟做衣服吧。整块的布,要剪碎了,可惜了,母亲就给她自己做了一身蓝的确良的衣服,她成套穿着,像石桥镇汽水厂的女工。这套衣服,让我们排斥了母亲很长时间。
   许多年过去,我们还忘不了那个哑女坐在椅子上,朝着我们傻笑的情形。很长时间,哑女坐过的凳子,除了母亲,我们没人去坐。那段时间,二哥面对那个空荡荡的椅子,用手一指,我们就会意,哄堂大笑。二哥那个指椅子的动作,在很长时间里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哑剧。直到有一天,二哥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很大的气。他拿起斧头,把那个椅子砍得稀烂。
   母亲把哑女送到太平舅家后,整日沉浸在喜悦之中,似乎她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时常自我表扬:“你那个太平舅家,是个么人家,一个老娘,带着瞎子儿。不给他找个媳妇行吗?虽说是个哑巴,可也能传个后。哑巴家也是高兴呢,他们想甩包袱呢。在人家那里是包袱,可在太平舅那里,就是个宝呢,一家好两家好,大家都好。”父亲和我们,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母亲不管我们咋想,自顾自喜悦。然而,她这种喜悦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早饭后,太平舅的娘来到我家,她前面是哑女,哑女不知咋走,她用两只手架着,像赶一只鸡。她满脸愁苦。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她熄了火迎出来。太平娘说,荷香啊,不行呀,她死也不跟太平同房呀。可怜的太平,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红一道白一道,都是这个女人挠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把她送回去吧。
   二哥当着太平娘的面,念叨,活该!母亲拿起笤帚就要去揩他的嘴,说他的嘴像屁股,二哥逃出屋去。母亲朝太平娘说,婶啊,我以为多大个事儿,这点事儿,犯得着把她送回去?你把她送回去,你们轻松了,她怎么办?她再回去,就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就不是黄花闺女了。母亲突然看我一眼,对我说,你出去。我就走出屋,在门口,我回望,我见母亲凑到太平娘跟前,咬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我看见太平娘的嘴突然咧开,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那牙都黑了。我才想起太平娘是抽烟的。我有一次问她,家婆,你么样抽烟?太平娘说,你还小,不晓得做人的难,你家婆抽的是愁咧。这次,她脸上的愁云瞬间没了。她当即带着哑女回。她不再像赶鸡一样,而是牵着哑女的手。
   二哥在我家南边的碾场看见这一幕,冲过来问我,不是说把她送回去的吗?娘跟太平舅的娘说啥了?我说,娘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听清。二哥突然笑了,说,一定是告诉太平舅,夜里把这个哑巴捆起来。可是,他一个瞎子,怎么捆得了她。说着,他做了鄙夷的表情。我问,为么事要把她捆起来?二哥朝我笑,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四年时间,哑女为太平舅生了两个女。生第一个女时,按我二哥的说法,他脸上是笑的,他毕竟有了孩子。生第二胎还是女,太平舅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他想要个儿呢,他娶哑女,就是想留个后呢。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严格,村干部要太平舅去结扎,太平娘求着说好话,说你们看,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是个苕,得照顾一下,让再生一胎。我们家这样的人,娶个媳妇,不就是想留下后吗?村干部没松口,说,各家有各家的理由。
   太平舅到底到镇上挨了一刀。
  6
   我讀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暑假,太平舅来了。这次,是他娘把他送过来的。这时候,双抢也快完事了,农活不是特别紧。待了两三天,他要走。他想去山里,老君山。老君山好远,一百多里地。以前每年天正热时,他会到山里,山里有人来接他。山里凉快,他像是去避暑,一待就是一个月。往年山里都有人来接他,今年接他那人有事,没来。太平舅想让我陪他去。我都满十岁了,暑假结束,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我可以牵着他走,可以帮太平舅买车票,扶他上车。太平舅以前给我讲过老君山,那里有野猪,有鹿,我特别想去。母亲不放心,说我还是小。太平舅说,没事儿,山里的人,可实在呢。母亲点头说,行。一张嘴带出去了,母亲挺高兴。母亲让我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装上我的换洗衣服,还有一只牙刷。母亲没给我牙膏,说,山里人家有呢。
   坐在车上,我吓出一身冷汗。那山道弯弯转转,弯的前面,必定是悬崖。我第一次坐汽车,颠簸得几次要吐,我怕司机说我,努力地忍住了。
   山里人没有牙膏,他们竟然很少刷牙,牙都是那么白,说是吃山泉水,水质好。我用盐水漱口,嘴里倒也清爽。
   我与太平舅搭腿睡,山里的夜晚阴凉,一点也不热。山里的村庄不像我们那儿那么紧密,好远才有一户人家,每次说书,三两户人家凑在一起,十来个人。他们热听书。我们在山里,很容易就把时间打发了。
   太平舅肚子里的戏多,每晚说的书都不一样。山里人实在,用炒花生、炒地瓜片、炒黄豆招待我们。
   在山里,我认识了一个叫翟天明的人,他欣赏太平舅,说太平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往年就是他到王家田接太平舅进山。近两年,他不想在山里待了,想往外走,又怕外面不好干,人财两空,说太平舅会说书,书中有大道理,想太平舅给他指出一条道。太平舅告诉翟天明,他出外闯荡,可能成功,但也存在风险,不如在家,在山里。翟天明有些不信,这山里怎么会发财?日子永远过得紧巴巴的,太平舅说,书里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也就在这年,改革开放之风吹到这深山老林。很多人到山里搞山货,到汉口去卖。很多人来旅游,再后来,翟天明在门前的对天河搞漂流,坐在家里就把钱挣了。翟天明就特别信太平舅,器重他。投资新项目,哪天开业,他都会来问太平舅,先前是坐长途汽车,转三轮车,后来骑摩托,风尘仆仆。
   翟天明还养黑猪。黑猪几乎没有肥肉,只有精肉,黑猪肉人吃了不发胖,深得汉口人喜欢。汉口有钱人,周末就开车到山里采购。
   十几天眨眼就过去了,而我还没待够,要回去上学。太平舅知道我不想回,说,明年再来。第二年暑假,我再次跟太平舅进山。这次进山,太平舅格外快乐,因为此时他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多月了。虽说计划生育,罚了五千块钱。他还是非常高兴。
   太平舅说是我带给他的好运,孩子是他去年与我一起,从老君山回去后怀上的。他说去年在山里的那些天,他特别开心。他说,那些日子,你是我的眼睛呢。我觉得太平舅说话有水平,像作诗一样。
   第二年那个暑假之后,我再也没去老君山。我大了,快十二岁了,该下水田帮家里干活了。
   太平舅眼睛看不见,他要想知道别人长得啥样,就用手摸。当然,这仅限于孩子。他每次到我家,都要摸我的脸,而且是当着别人的面摸。然后他说,瞧这额,宽宽的,光光的,前途远大呢;这鼻子高,好看;再看这牙,没有一颗龅牙,很整齐地排着呢。这孩子俊啦!这孩子顽气!太平舅总是这么说。他的话,让我喜悦,谁不喜欢听好话。我十二岁那年,是太平舅最后一次摸我的脸,他说,长这么高了,来,让舅看看。然后,他的手就在我脸上摸。那次摸我的脸,他没夸我俊,他突然惊讶道,哎呀,见亮的脸是受风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说,不知道呢。太平舅说,一边脸松软,一边脸僵硬呢。他们就让我笑,我就笑了,二哥说,果然呢,嘴巴歪了。母亲就让二哥带我去见乡村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三服药,虽然后来没有彻底好,但也算是及时制止了嘴继续歪下去,以至它不太明显,并没影响我多年以后走进军营。
   我初中是住读,见太平舅就少了。有个周末我回家,太平舅也在,他还把他的儿子带着。他的儿子叫王长根,两岁多了,能满地跑,很可爱的孩子,眼睛黑亮黑亮的,有两颗大板牙,但并不难看,反倒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淘气。这么好的孩子,可惜太平舅看不见。我想让太平舅好好“看看”他的儿子。我抱起王长根,让太平舅摸。太平舅就一手扶着孩子,一手在他脸上摸着。他满脸堆笑,荡漾着幸福的喜悦。我说,太平舅,你看,像不像你?他说,像呢,像呢。我说,你摸摸他的嘴,两颗门牙,有那么一点点龅,可好玩呢。我说着,就抓住太平舅的那只手,往王长根嘴上送。太平舅的手碰到王长根的那两颗门牙时,像遭了蛇咬,倏地缩抽回来。我笑了,说,这孩子,咋还咬人呢。
   孩子第一次到我家来,母亲给他一双新布鞋,略大一点,明年还能穿。这是母亲亲手纳的鞋,想来她是早有准备。
  7
   风吹拂着我记忆,像吹开一层薄雾,我看到我的少年时光重现。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大哥去了部队,还是个兵,没开始挣工资;二哥在别人家当学徒,不拿工钱,还要带一日三餐的口粮;三哥比我才大两岁,就去深圳打工,杳无音信。春节已过,乡村静下来,我该去上学了,我却并不走向校园。我整日不出屋,坐在床头,等待父亲的脚步声。我常常是从清晨等到深夜,在风吹松枝的瑟瑟声里,慢慢睡去。    父亲每天都出门,与其说是给我借学费,不如说是逃避。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山里人讲禁忌,不愿拿钱借人。
   先到学校去吧,我借到了,就给你送去。那天早晨,父亲说,是一种商量的语气。他目光躲闪,一直不敢面对我。偶尔我们目光相撞,我捕捉到的,是他满眼的愧疚。
   我眼前浮现出开学时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学费领到书的同学,满脸喜悦,有的拿着新书,在课桌间追逐嬉闹,或坐在座位上,把书翻得哗哗直响。而我,独在教室一角,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手臂间,不敢看别人,却分明能感知同学们的目光射了过来,尤其是女同学,目光如针,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点点刺破。从小学到初中,开学时的状况大都如此,我挺过来了。但现在,我突然对教室充满着惶惑与恐惧。我已经是一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强。拿不着学费,我选择逃避。
   我没有回应父亲,他就又出去了。他的脚迈过门槛那一刻,回过头,目光却并没看我,而是盯着堂屋的墙角,仿佛是在同墙说话。他说,你等着,今天应该能借得到。父亲的声音很小,不像说给我听,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天晚上,父亲依然空手而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父亲说。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说这句话,他是在暗示我,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我已经不相信明天了。父亲每次空手而归时,那副可怜的样子刺痛了我,我要走了,打工去。
   夜在黎明中醒来。我像村子里别的打工仔一样,一个蛇皮袋,塞着我的铺盖,我向镇上走。在那里,我将坐上去汉口的车。
   父亲送我,他在前面走。出了村口,他没走大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我懂父亲的心思,他怕碰见熟人,怕熟人看见我上不起学。
   过了田埂,是山,山间是细石子马路。踏上马路,我看到了太平舅。他正在山道上。竹竿敲打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大女儿翠花牵着他,六七岁的样子,与我最初牵着太平舅时差不多大。不同的是,我那时是牵着太平舅的竹竿,而她,是牵着太平舅的手。
   父亲本来不想与太平舅打招呼的,反正他又看不见,而他的女儿,对我们印象也不深。但我忍不住还是喊了声太平舅。他听出我的声音了。他说,是见亮啊。他显然感觉到了我身边还有一个人,他问,你们到哪里去?父亲再不吱声就说不过去了。父亲说,去上学。我不喜欢父亲这一点,他虚荣心太强,怕别人说我家上不起学,他就撒谎。我说,太平舅,我不上学了。我跟你学说书吧?他说,哪有全乎人学说书的,说书有个么出息。他问,你为么事不读书?你这么灵性。我和父亲都沉默不语。他问,是不是没筹到学费?他的话触到我的痛处,我抽泣起来。
   太平舅就明白了。他说,这样吧,大志哥,你带见亮到我家,让我娘给你们拿钱。我那儿还有点钱,是准备这几天抓两头猪养着,我家就先不抓了。春天的猪太能吃,过阵子再抓。 你们去吧,就说是我说的。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这一路走去,得走到何年何月,再说,人家定好的日子。
   我心里一阵狂喜。父亲急忙说多谢。太平舅说,谢个么东西,是借见亮,又不是给他。照说,当舅的替外甥交学费,也交得。父亲说,你有你的难处,这就很好了。
   我们先把行李送回家,再去王家田,太平娘有些舍不得,犹豫着,但她最终还是把钱给我了,可能看我儿时多次接送太平舅吧。
   那年过后,我就再没有为学费发愁,大哥这年提了干,拿工资了,每年的学费,都是他提前给我准备。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其实他想到过向太平舅借钱,但想到他瞎着一雙眼,走村串巷,像要饭似的,觉得他的钱来得太辛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问父亲,太平舅眼睛看不见,别人为何总让他去看风水。父亲说,他眼睛看不见,心里明亮。父亲说太平舅了不起,借看风水之名,阻止了周边几家污染企业建厂,也让不少人家,打消了乱建住房的念头。有些人信这个,其实哪里是看风水,按我说,他就是一个乡村心理医生。既然有人信风水,他就利用别人这种的心理,做些造福后人的善事。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觉得太平舅了不起。
  8
   我重回石桥镇中学后,认识了王胜利,他是插班生,以前在觅儿镇上初中,嫌觅儿镇太远,来到我们班。我返校晚,自然只剩下后排的座位。王胜利来了,只有我身边有空座,我们就成了朋友。听说他是王家田的,我觉得特别亲。我说我家公是王家田的呢。我告诉他我家公的名字。他太高兴了,给了我一个拥抱。
   为什么从没见过你?我问。
   我从小跟着我姐在觅儿读书。我姐长得好看,嫁给觅儿镇邮电所一个邮电员。他不无自豪地说。我直着脖子看他一眼,他长得白,脸白,牙也白,就是有些瘦,像白面书生。他姐长得好看,应该不是吹牛。
   我特别佩服王胜利,他天南地北,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后来考上了邮电系统中专,找了个城里女孩当老婆,让人羡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三十五岁得了喉癌,死了。
   王胜利嘴大,特别能白话。他牙白,嘴唇略厚。他笑的时候,白牙露出来,那略显厚的嘴唇铺展开,这个时候,他是最好看的。他可能知道这一点,总爱说笑话,把别人逗乐,自己也乐。
   每周六下午放学,我与王胜利一起回家。我们在白虎山分手,他往西北,去王家田,我沿着石桥河继续北上,回我的竹林湾。在此之前,我们一路同行。王胜利滔滔不绝,向我讲着故事。他不像太平舅,说的都是书里的人物,是历史故事,他说的是他们塆子里的真人真事,有趣得很。有儿打老子,老子把自己的儿媳妇“爬了灰”的;有嫁出去的女打了脱离,退回到娘家的;有跳河跳井寻死,没死却淹傻了的。我那时还小,没有怜悯之心,只当趣闻轶事,在王胜利的讲说中,我忘却了在山地和田埂上寻走的疲惫。
   但有一天,他的话题让我不快。他说,见亮,我告诉你,王长根不是太平的儿。我说,王长根是哑巴生的,哑巴是我太平舅的媳妇。哑巴生的儿子,当然是他的儿子。他说,错,王长根是王福来的儿。    第二天,二哥去看太平舅,于公,他是村支书,于私,他是太平舅的叔伯外甥。二哥给他买了一些饼干、面包、火腿肠,放在枕头边他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他说他想吃方便面,二哥上邻居家找了点开水,给他泡上了。二哥回来说,真是可怜,连方便面都吃不上。我问他,他跟你说洗澡的事了吗?二哥说,没有。我问,他死后想葬在油茶岭,从太平桥过,他说了吗?二哥说,这个他说了,我没敢答应。
   那天夜里,太平舅家就着火了。整个王家田塆年轻力壮的没几个人在家,好在发现得早。邻居被烟味呛醒,爬起来看,知道是太平舅家,大喊救火,众人听到喊声赶来,在水塘里担水灭火。算好的,人没伤着,那火苗也没蹿上屋顶,只是把太平舅的被子和垫絮被烧着了。太平舅可能被烧痛了,滚到地上,浑身赤裸。
   邻居一直发着牢骚:“么样不过细,跟你做邻居,我成天提心吊胆的。”邻居给我二哥打电话,说他儿王长根不管,你们村上怕是要管一下哩。他把自家烧了不要紧,我怕他所我家的屋给连带着烧了。
   二哥没有惊动我,从自家拿了一套被褥,连夜去了太平舅家。第二天早上,二哥告诉我,太平舅倒是没烧着,打火的人,也没先把他救出来,只那么一味地泼水,他浑身淋了个透,总算是洗了个澡。
   我说,他哪儿来的火?二哥皱着眉想了想,说,坏了,我昨天去看他时,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身上的味太大,我就点了一根烟,那火机,顺手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了,走时忘了拿。
   母亲正在院子里扫地,听说是二哥把火机忘记在太平舅身边,叮嘱二哥,莫瞎说,说不得呢。别看王长根平时不管,真出了事,他不得这么算了的。
   我已经让人捎口信,说我回了部队,就不方便再去看太平舅。我在家待了两天,就回了东北军营。
   那场火,我猜测是太平舅故意点燃的。他不抽烟,眼盲,也不需要点火照明。
   太平舅到底死了,他死在这年的腊月。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离过年不到十天时间。那时候,我们红安天气特别冷,下了一场雨,接着降温,满地都是光亮亮的冰凌。母亲说,你太平舅可怜,是冻死的。邻居好几天没听见他的咳,过去一看,身体都硬了。他那个屋,墙窟窿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说,就没人给他准备个电热毯?母亲说,怕他着火。农村的房子,一家挨一家,自己着了事小,怕把别人家点着了。
   我其时正在冬季野营拉练途中,任务特殊,不能回去参加太平舅的葬礼。我急忙跟我二哥打电话,告诉他,出棺时,一定要让太平舅过太平桥,要将他埋在油茶岭。我说,他父母都在油茶岭,他眼睛看不见,他是多么依赖他的娘,他怕在那边找不到娘。他虽然为人夫,为人父,但在娘眼里,他还是个孩子,几十岁了,还要他娘牵着他。
   二哥解释说,再好的风景,死人要让给活人。油茶现在是王家田最大的经济收入,不仅王家田,整个石桥河村,都要扩大油茶种植。油茶岭是石桥镇的油茶种植示范基地,不但不能占用一寸土地,还要把岭上的杂树、荆棘、灌木清除,扩大油茶种植面积,让油茶岭变成真正的金山银山。那些最早的古老的没有后人祭奠的坟茔,慢慢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黄土之下,掩埋于青草灌木丛中,数年后,那上面也会种上油茶树。扩大油茶种植,油茶赚钱了,才能留住那些不爱种田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让他们回来发展经济。留住他们,就是留住乡愁。下一步,乡村亡人可能要实行火化。按乡俗,太平舅好歹能入土为安。
   我说,那我有个请求,让太平舅的棺材,从太平桥走。二哥说,太平桥与墓地方向相反,塆子找不出更多抬棺的年轻人,硬凑的几个,没有替手,绕太远的路,他们吃不消。我说,塆子里找不到年轻人,就到县城找,找那些刮大白的,砸墙的,无非就是多给点钱,这钱我来出。
   太平舅的棺材,最终被那些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抬着,从太平桥上行过,算是了却他的遗愿。
   我问二哥,王长根去送太平舅了吗?二哥说,去了,但没戴孝,也没有下跪。我说,他不是个东西。二哥说,也可能是王福来叫他这么做的吧。王福来告诉他,他只能有一个伯。
   王长根也孝顺过太平舅一段时间,那是二哥用的计。二哥说,太平舅早年在老君山里头说书,书中教人行善的大道理,教育一个坏人学好了,那人因此放弃一场打斗,躲过了一场劫难,保住了性命,发了财,走了桃花运。那人感恩太平舅,给过他不少大洋。二哥假装与他们塆子里的人聊天,把这个消息吐露出去。那几天,王长根在太平舅身边,鞍前马后,伺候得可好呢。但坚持一段时间后,见太平舅不说大洋的事,便再次弃他而去。太平舅死后,他竟然拿双筷子去掏墙缝,怀疑里面藏了“袁大头”。
   按扶贫政策,太平舅活着的时候,二哥申请给太平舅盖新房,但会议投票没通过。群众说,他儿子王长根有钱,如果这样的人政府都给盖房,只会增长乡村不孝之风,往后,谁都不管老人,都交给政府。
   二哥说,王长根有钱,找了个对象,准备春节后结婚。算了,不说他了。我们这幾个叔伯外甥,都给太平舅戴了孝。活着苦,死了倒很热闹。太平舅,走得也算是排场的了。
   第二年春,风裹着热浪,清明节到来,我回去给太平舅上坟。看见墓碑,才想起,太平舅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王汉卿。太平舅的爹能给他起这样的个名字,应该也是个文化人。只是碑文后的落款,不是王长根,是石桥河村委会。
   给太平舅上过坟后,我走向王家田门前的那口水塘。我踏上塘埂,走到油茶岭下的溪沟边,凝望太平桥。阳光落在桥面,太平桥闪着青幽幽的光。桥那边的油茶岭上,茶花怒放,春风送来清香。我看见太平舅走过来,他手握着竹竿,在塘埂上敲敲打打。他脖子直直的,脸向左微倾,他在靠竹竿和耳朵探路。我迎过去,抓起他的竹竿,拉着他慢慢地走着。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四表哥,你抓着空气搞个么卵?是王长根的声音,我回过头去,问他干啥。他说,政策变了,下一步,农村的土地该值钱了,农村的房屋,也将有房产证。他打算把他家的旧屋拆了,盖楼房。我问,哪个旧屋?他说,你太平舅留下的呀!
   王长根朝着我笑,他的两只大板牙闪着白亮的光。太平舅消失了,像是隐入了水塘。水面空寂无人,春风过处,水在太阳光里泛着碎银般的浪花。水浪拍打塘埂边上那些暗穴,发出细微的声响,像一个男人在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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