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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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垂丝海棠火红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岳平麟颤抖的肩头。他怀里的灰猫浑身插满了弓箭,已经冰冷僵硬。岳平麟一下一下抚着早已没了气息的灰猫,手下动作轻柔,声音也一样又轻又柔,和着微风一起让人听不真切。
  “小灰啊,下辈子……咱们一起生在平常人家,我还养着你。”
  灰猫陪了他八年,从他出生开始便时常黏着他,它生性活泼好动,最爱在人的腿弯处耍赖,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活物,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慰藉。大皇子岳平匀拿他的灰猫当靶子,一箭箭将它小小的身体穿了个透心凉,当真是想将他逼疯。岳平麟轻吻怀里的灰猫,眼角的水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垂丝海棠忽然落得更急了,仿佛是下了一场海棠雨,将岳平麟埋在了花瓣堆里。岳平匀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静静瞧着岳平麟。
  待海棠落尽,他才出声:“平麟,你这身段相貌,可比窑子里的小姑娘们好看多了。下回咱们岳国和亲,不如你凤冠霞帔扮作女装去如何?”
  刺耳的笑声犹如慢慢收紧的绵密细网,压得岳平麟只好张大嘴努力吸气。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了肉里,抬头一一扫过身边面无表情的宫女太监,嚣张狰狞的兄长,还有他怀里早已无一丝生气的灰猫。
  大皇子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方才那一瞬岳平麟眼里的决绝让他心悸,他说不上原因,下意识地就想逃离。
  岳国皇宫宫殿林立,处处皆是灯火繁华,唯独岳平麟住的梅乐宫,荒草萋萋,人烟寥寥。皇帝恩泽遍布后宫,单是这梅乐宫例外。妃嫔皇子哪个有了怨气就来梅乐宫指桑骂槐地一通发泄,仿佛这里是污秽之地,只配怨气,不配笑语。
  岳平麟的生母梅妃曾是后宫宠妃,虽出身乡野但面容绮丽秀美,迷得皇帝七荤八素。她本以为新承恩泽生了皇子便能母凭子贵、荣华加身,却不想岳平麟容貌像极了母亲,甚至带些妖冶阴柔之气。岳国男儿一向以刚毅硬朗为美,她的平麟偏是这副模样,自然讨不到皇帝喜欢。
  后宫从来便是非之地,梅妃听多了众人议论,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梅妃生了皇子又如何?岳平麟相貌如此妖冶,岳国的龙座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人来觊觎。”
  “谁说不是呢,他若是个女儿身,日后嫁个好人家,梅妃八成还有些指望。”
  岳平麟那时才满三岁,大多数时候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很少哭闹。
  梅妃畏惧人言,筋疲力尽,私下请了苍南山术士来卜卦。他盯着岳平麟的生辰八字瞧了半晌,道:“六皇子若是长久居于深宫,怕是难以安生,但这孩子福泽深厚,娘娘放心。”
  福泽深厚,梅妃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隆冬深夜,寒风呼号,她爬起来亲吻熟睡的岳平麟,然后投井自尽,只剩那只横冲直撞的猫陪着岳平麟。
  岳平麟想葬了灰猫,挖坑时不慎挖坏了掌灯嬷嬷种的菖蒲,细长的竹条抽得岳平麟掌心都沁了血,她咬着后槽牙还在不住责骂。
  岳平麟饿了一晚上,手心火烧火燎的痛感让他呜咽出声。熬到半夜实在是饿极了,他便擦擦眼角,跑出了梅乐宫。
  孟灵渠随着父亲孟庭将军进宫赴宴,出门前乳母特意差裁缝来剪了一身木棉锦衣,一遍遍叮嘱她要行容得体,举止端庄,皇宫不比家里,遇人要恭敬谦卑。孟灵渠是孟家长女,过了年便要满十四,听了这话心下通透,父亲带她同往是有心要为她觅夫婿。她没当回事,趁晚宴的间隙悄悄溜了出去。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得孟灵渠一个激灵。她拢好身上的鹅黄锦衣,在夜色中长长呼出一口气。举目四望,满眼皆为瓦红宫墙,笑闹声和灯笼微光在黑暗中闪烁。只一处不同,远远地有一簇如萤火虫般的火光飘忽荡漾,看不真切。
  孟灵渠脚下如同有了指引,向着那火苗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二
  岳平麟一手举着一支红烛,另一手护在前面,在夜色中走得无声无息。他恍惚不觉火引子烧到了尽头,红烛泪一下子滴在浸血的掌心,钻心似的疼。
  他一时不防备,竟一头撞进了孟灵渠怀里。火舌遇上木棉锦衣瞬间便攀附而上,两人怔愣之时,锦衣已被烧了大半。
  岳平麟吓得呆住了,孟灵渠反应过来立刻扯下锦衣,吹灭红烛,将那吓傻的孩子搂在怀里哄。接触之间她碰到了他的手心,岳平麟回魂似的发出一声惨叫。
  孟灵渠这才注意到这孩子红肿手心上的零星蜡油,一面将那惨不忍睹的小手放在嘴边呵气,一面随口吓唬岳平麟:“小丫头,大晚上乱跑可是要被妖怪吃掉的。”
  岳平麟有些发怵,没在意她的称呼,只是猛地推开她,全身汗毛倒竖如同一只警惕的小兽。
  孟灵渠不防备被推了个趔趄,攥着他的手仍是不松开,轻轻为他清理那些蜡油。岳平麟屏住呼吸,盯着她低垂的眼睫,长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亲近他。
  梅乐宫的掌灯嬷嬷急得头上冒了汗,慌张地出来寻人,不过是给他些教训,人居然跑了。岳平麟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隐约的亮光下分明是拿着竹条的嬷嬷来了。他又惊又怕,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往孟灵渠身边靠近了些,呼哧呼哧直喘气。
  孟灵渠拉着他躲到墙根的阴影下,等仓皇的脚步声消失后正要说话,却见这孩子两眼一翻,倒在了她怀里。
  岳平麟受了凉,夜里烧得像个火炭。孟灵渠盯着床上昏沉的小人儿,心中诧异:这么漂亮的人近乎罕有,谁家若是有了这么个小姑娘,恨不能一刻不离开眼前,怎么会如此狼狈?
  孟灵渠沾湿了帕子正要帮他擦洗身子,却猛地停住了手。她瞪大眼睛,简直有些呆滞,过了半晌才缓过神,轻轻亲了亲他汗津津的额头,一面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胡话,一面往他殷红肿胀的掌心上药。
  岳平麟鮮少做过这样香甜的梦,梦里的姑娘眉开眼笑,看他的目光清明温和,眨眼时睫毛映下来比蝶翼都闪耀。声音也如山泉一般悦耳清脆,她说:“不怕,我在这儿哪。”
  第二日一大早,孟灵凡端着一盘八宝鸭在岳平麟床前啃得欢畅,他头一次见这天仙似的人,欢喜得话都说不利落。看岳平麟醒了,他撕了一块最肥嫩的鸭腿献宝似的往他眼前送。   岳平麟茫然地看看四周,确定自己终于离开那厚重的红墙绿瓦后,突然兴奋起来。他啃了一大口鸭腿,听到孟灵凡嚼着鸭肉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呀?”
  岳平麟也口齿不清地回他:“我是岳平麟。”
  孟灵渠进门就见这两个小子凑在一起大快朵颐。她熬了清粥一勺一勺喂岳平麟,扫了一眼身旁傻乎乎站着的弟弟,提醒道:“再不走,学堂师父可又来家里告状了。”
  孟灵凡喊了一声姐姐,岳平麟心念一动,咽了嘴里的粥,也随着孟灵凡喊她:“姐姐。”
  他眼神亮晶晶的像是闪烁的碎玉,然后像只小猫一样枕在她肩上,狠狠吸了吸鼻子,在她怀里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
  岳平麟就这么在将军府安了身,跟着孟灵凡每日去学堂和军营练习。孟庭在军营里看到岳平麟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孟灵凡眉清目秀的小随从。
  只是孟灵凡有些讨人厌,他时常将一些漂亮衣裙往岳平麟跟前送,十分期待他能穿上,还说:“快穿上,你穿上肯定很漂亮。”
  闻言,岳平麟斜斜地扫过去一眼,孟灵凡还是喜滋滋地捧着衣裙等着他来换。他摇摇头,撒腿就跑。
  深秋凛然,香椿树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春秋交织,已是四年有余。
  有一日,孟灵渠正在窗边写回信,忽然听到院里的几声闷响夹杂着少年沉沉的吼声。起初她没当回事,以为是少年之间寻常的切磋技艺。可耳边动静越来越大,她便将两个厮打在一起的少年分开,一边一个拎回了屋里。
  孟灵凡开始抱着姐姐撒泼:“她竟然打我,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她竟然还敢打我!”
  岳平麟涨红了半边脸,开口时呼吸都急促了:“你、是你先招惹我的,你竟然……”
  “亲你一下怎么了,反正以后你是要给我做媳妇的。”孟灵凡瞪着眼睛气喘如牛,怎么也不明白岳平麟如何会忽然翻脸。
  闻言,孟灵渠一个巴掌拍在弟弟后脑勺,灭了他一半的气焰,教训道:“净胡说八道,平麟是我领回来的人,有你什么事儿,给我老实点儿。”
  岳平麟额上破了皮,孟灵渠引着他到窗边坐下,小心地上药。窗外有桂花树,连带着她身上都有淡淡的芬芳。
  岳平麟骤然间有些慌乱,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告诉那不长眼的傻小子:我是堂堂正正的男儿,才不是什么漂亮姑娘。
  可他不想回皇宫,更不想离开孟灵渠。
  桂花的香味和药粉的清苦萦绕在两人之间,岳平麟的太阳穴猛烈跳动两下,暗黄信纸上的两句话刺得他眼睛生疼: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手腕忽然便被攥住了,岳平麟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孟灵渠。他这几年身量拔高了不少,仅这么站着,孟灵渠竟有些压迫感。
  “姐姐,”岳平麟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他斜斜望了一眼气呼呼走远的孟灵凡,“那时候是你把我带回家,这么些年你当真无一丝感觉?”
  孟灵渠试了两下没能抽回手,心念一动便盈盈笑了:“怎么没有?你长高了这么多,真当我看不出来啊!”
  “姐姐,你还真是好眼力。”岳平麟胸中起了难以启齿的心思,他甚至想解开前襟衣扣,看看她是不是依旧这么淡然。
  她伸手掐了一把面前柔嫩的脸颊,说:“平麟,眼下我只愿你能快些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
  仿佛一片羽毛拂在心上,岳平麟站在原地,心间沸腾奔突的念想霎时便安静下来。他轻轻抱着孟灵渠,说:“你再等等我,等等我,就快了。”
  孟灵渠无声地叹气,自己怕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
  当年她只当岳平麟是个小姑娘,轻轻巧巧地便将人带出了宫。但后来听到坊间关于六皇子断断续续的传闻,她才知自己这是拐带了皇子。谁像孟灵凡那个傻子,朝夕相处四年,还当岳平麟是个俊俏姑娘,活该他挨揍。
  她怔忡之际,岳平麟一把抓过信纸转身便跑:“我帮姐姐送信。”
  手中的药瓶一斜,落到地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孟灵渠笑了起来:“兔崽子,我回信都没写完,你往哪里送?”
  三
  岳平麟一出门便将书信揉成一团,踩了几脚还不解气,又捡起来一通蹂躏。直至字迹再也看不清晰,他心头的郁结之气才算散去。
  孙儒,他默念着信纸上的落款,仿佛是一块红烧肉,放在齿间反复咀嚼——居然敢打孟灵渠的主意,真是胆大包天。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岳平麟摸着脖颈上的金丝玉,水色丰润,打眼一望便知是上乘之物。孟灵凡却是苦着张脸欲言又止,最后忍无可忍地问出口:“姐姐,为什么你给他金丝玉?”晃了晃手中的剑,“却给我一把破剑!”
  孟灵凡前几日无意中看见岳平麟更衣,简直天塌地陷一般,才发现他那俊俏寡言预备长大了娶做媳妇的人竟然是个男人!他气得一天一宿没吃饭,狠狠地砸了一屋子花瓶瓷器才平静下来。
  如今,姐姐竟也如此偏心。
  孟灵渠虎着脸,说:“不要就还我。”
  面对岳平麟时,孟灵渠语气柔和许多:“宝玉有灵,收着吧。”
  她前些日子逛街一眼便看中了这块水光油润的金丝玉,像极了岳平麟水汪汪的眸子。上元灯节,总要送些礼物。
  岳平麟收了玉佩,满脸的笑意。孟灵渠也带着笑,他已经满了十五,灰色裘衣裹着他颀长的身形,一转眼,宫门内小小的少年已经长这么大了。
  岳平麟当着孟灵凡的面,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姐姐,以后这世上所有你喜欢的东西,我定然为你双手奉上,我会给你一切。”
  这话犹如惊雷,当空裂开,孟灵渠只觉耳根发热。
  孟灵凡眼尖,一眼瞧见姐姐的脸都快滴血了。正要开口说话,却是孙太尉和孙儒帶着厚礼登门。岳平麟当下脸色一变,孙儒——这个人他可是记忆深刻。
  席上,孙太尉还未来得及说明来意,孟灵凡竟突然站起身,道:“姐姐,用了膳你快去看看吧,若是再不能见面,你那心上人怕是要害相思病。”
  闻言,孙儒杯里的酒洒出几滴,木着脸没了言语。孟将军和孙太尉面面相觑,一时也无话可说。整个将军府,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靠着梁柱的岳平麟,迎着孟灵渠的视线,翘起了嘴角。
  散席后,孟灵凡挨了好一顿打,疼得龇牙咧嘴。岳平麟在他床边席地而坐,手里攥着金丝玉,迟迟不肯撒手。
  孟灵凡一把夺了过来,口中咒骂:“你这个阴险小人,用玉佩引诱我做这搅局的坏人,害我爹剥了我一层皮,哼。”他举着玉佩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名堂,狠狠往枕头下一塞,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个傻子,“我真是脑袋被驴踢了,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惹怒我爹!你知不知道,他三日后要带我上战场。”
  岳平麟闻言正色起来,道:“怕什么,我跟你一道儿去。”立了军功,有了身份地位,他就能挺直胸膛告诉孟将军,他喜欢她。
  回房时他恰巧被孟灵渠堵了正着,她目光淡淡的看不出情绪,问:“平麟,有谁要害相思病啦?”
  岳平麟站在原地,月辉在他脸上映出了光华,明眸皓齿,绝代风华。孟灵渠今晚明明滴酒未沾,却有种沉迷的感觉。她轻咳一声,缓缓转了视线。
  岳平麟不闪不避地看她,蓦地伸手攥紧了她的下巴。他说:“是我。”
  三日后他就要上战场,吉凶未卜,有些话不如趁此说清楚。
  “寻常女子十五六岁出嫁,到了你这般年纪只怕已是几个孩子的娘了。”
  孟灵渠已有十九却迟迟未嫁。
  “孟灵渠,你在等我长大。”他说得肯定,唇角带着一抹明媚,眼睛弯弯地看着她。
  孟灵渠没说话,一眼扫过去竟有一丝妩媚之色,转身的瞬间裙角飘起,步态轻扬。
  原来,他明白她的心思。
  四
  岳国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是靠着汤药吊着精气神。大皇子岳平匀隐隐有了预感,私下动作利落。皇室子息匮乏,一共就只有他和岳平麟这两位皇子。他又是嫡长子,无论按国法还是伦理,他都是新君的不二人选。
  但岳平麟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若是不拔掉,寝食难安。派人找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到了消息——他那如花似玉的弟弟跟着孟庭去了边境战场。
  于是,岳平匀买通了监军,下了命令:战场上风霜刀剑,孟灵凡那眉清目秀的小随从决不能活着回来。
  他转头又去找皇帝,声情并茂地诉衷情,求娶孟灵渠。
  皇帝像一个慈父般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大手一挥——准了。
  监军接了大皇子的命令可迟迟寻不到机会,孟灵凡和岳平麟几乎形影不离,他实在没有可乘之机。反观这半月的边境之役,岳平麟谋略深远,连连克敌,威信声望日日累积,想要动他着实要费一番工夫。
  岳平匀的婚事来得仓促,传到边境时岳平麟和孟灵凡正在偷偷吃烤全羊,他塞了满嘴的羊肉,忽听监军来报,岳平匀和孟灵渠三日后成婚。
  岳平麟只觉轰的一声巨响,他弯下腰呕吐起来,再不管什么军纪命令,骑上一起良驹,狠命夹马肚子。岳平匀是贪欢寻乐之辈,哪里配染指孟灵渠?
  孟灵凡呆愣了片刻,立即跑去找他爹通报。
  岳平麟甫一上路便杀机重重,显然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他自小在军营耳濡目染,磕磕绊绊倒也对付得了这些人。
  岳平匀府里空无一人,哪有一分喜庆之气?他笑眯眯地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岳平麟毫不意外,说:“平麟,我们兄弟好久不见。”
  岳平麟站在原地,一声不吭。谁也不曾料到他有那样快的身手,待反应过来时,匕首已经抵在了岳平匀的喉管上。他用了二分力,匕首上沾了血光,他說:“岳平匀,再敢打她的主意,我会要你的命!”
  纷乱中大门轰隆一声响,岳国皇帝带着内侍笑呵呵地走进来,说:“平麟啊,你大哥不懂事,父皇会管教他,快把刀放下。”言语之间一派亲昵,仿佛父子之间从来便是如此熟稔。
  岳平麟压下心中的惶恐与疑惑,收了匕首磕头行礼。皇帝亲自去扶,揽着他便不松手了,他说:“一晃多年,我的平麟都长这么大了,好!”皇帝的手如铁箍般烙在他肩膀上,眉目间是长辈的和蔼仁慈。
  岳平麟背上却是一身冷汗,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脱离皇宫便真正得了自由,如今见了父皇就明白他才是背后牵线的人,他若收紧了手,自己便是折翅的雏鹰。
  皇帝挥挥手,顷刻间只剩二人。
  “战场上最忌临阵脱逃,昨夜我收到了前线消息,孟庭大概是挂心你,一时大意中了敌方埋伏啊!”
  岳平麟没想闯出这样大的祸端,他昨夜乱了方寸,心里只有一个孟灵渠,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跪下磕头求情:“求父皇开恩,救救孟将军。”
  皇帝似乎是没听见,透入花格窗的阳光为他染上了一层光晕,他说:“雨后春笋一个个拔尖的时候,就得把它们一一吃到肚里,这心里才能踏实。臣子拔尖的时候,自然也要想办法把权力握在自己手中。”他顿了顿,又说,“孟家对你有养育之恩,这些年你在那里成长历练,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我甚为满意。”皇帝精明隐忍,想来岳平麟在孟家长大也无甚坏处,如今那精巧的面庞之上更是多了一层英锐之气。
  “至于孟家长女,我早已经把她许给你大哥,君无戏言。”
  闻言,岳平麟跪在地上的身子晃了晃。他正要张口,皇上却打断了他的话:“平麟,你要江山还是美人?”
  岳平麟狠命咬了一口舌尖,嘴里血腥味弥漫开,他才清醒一些。再抬头时他眼神有些晦暗不明,说:“江山!”
  “那孟家父子呢?”
  “战场凶险莫测,敌方狡诈,孟家父子不慎中计,他们……”岳平麟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喉咙口有一股气要直冲天灵盖,他浑身颤抖地伏地磕头。
  老皇帝眯了眯眼,满意地点头,余光瞥见身后幕帘几不可闻地动了几下。
  幕帘之后,孟灵渠瘫坐在地,泪如雨下。
  她一连半月不曾收到家书,心急如焚,入宫来想讨个音信。内侍却将她领入幕帘之后,只道:“姑娘且等片刻。”
  孟灵渠听着父子二人的言语,一瞬间绝望压顶。
  五
  岳平麟去找孟灵渠时,被她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姐姐,你怎么啦?”   孟灵渠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头,央求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这么多年怠慢了皇子,请皇子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救救我爹,救救我们孟家。”她额角见了红,一个劲儿伏在地上求他。
  岳平麟受不起她这一拜,只觉心痛难当。他拼命地长大,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兵书谋略他都拼命地学,甚至孟灵凡要上战场他都跟着去,他是真的想强大到所向披靡,把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孟灵渠眼前。
  她怎么能拜他,怎么能怕他?
  “姐姐,只怕我帮不了你。”岳平麟不敢看她,偏过头低低地说,“战场上吉凶莫测,我无能为力。”
  孟灵渠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不住地求岳平麟。眼泪都快哭干了,他却仍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硬干涩:“你要江山,你不顾我孟家死活,这么多年,我竟然在身边养了一头狼。”她哽住了喉头,“岳平麟,我真是恨透了你。”
  话音一落,岳平麟直了眼睛。那双桃花眼里的情绪起起落落,像是滚烫的岩浆要冒出火来,最终还是平复下去,无波无澜。
  岳平麟也跪在地上,红着眼眶抬起她的下巴,说:“孟灵渠,不要恨我。我本就是皇子,皇家无情,你看开些。”
  接连三日,岳平麟梦魇缠绕。他总能听见梦里的姑娘压抑又绝望的哭声,他要上前安慰她,她却疯狂摇头,不留余地地拒绝他。岳平麟惊醒,这时内侍传话说皇帝召见他。
  进入内殿时迎面遇见太医,岳平麟微微颔首,心下有了预感。他将岳平匀府中的金丝龙袍、与監军私通的密信,甚至连他透漏军情给花楼细作都一一呈给皇帝。
  皇帝放下药碗,神采有些暗淡,说:“我只当平匀软弱善妒,却不知他竟生了这谋逆之心。”然后,他拿出了遗诏,“平麟,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不好坐。我死之后,皇子岳平匀和其妻孟灵渠殉葬。”
  岳平麟点头,温顺沉默犹如一只羔羊。
  “不要恨父皇,有些事当断则断,记住父皇的忠告。”
  三月之后,皇帝大薨。当夜内殿当值的内侍一夜之间也消失无踪,大皇子岳平匀殉葬,新皇岳平麟继位,时年十六。
  传言孟家父子沙场横死,千军万马的战场中连尸骨都无从寻到。一夜之间,孟家天塌了。孟灵渠像是被人抽了灵魂的木偶,眼底青灰一片,满身的生气流失得彻底。
  岳平麟看她这模样,心里又软又疼,冲着下人发了一通脾气:“你们脑袋都想搬家了是吧,她不吃饭就给我硬灌进去,下回我过来她要还是这么一副虚弱的模样,我就成全你们。”
  他前脚刚走,孙儒后脚就来了。他实在看不过孟灵渠要死不活的样子,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岳国军权三分,皇帝和孟将军手中有两分,还有一分握在他爹孙太尉手里,当日孙家冒着欺君犯上的险救了孟家父子和众位将士,先皇大薨前,一直在边境的村落里藏着。
  “当真吗?”
  孙儒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说:“你快吃点饭吧,算算日子他们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了。”
  孟灵渠这段日子连受打击,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孙儒,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
  孙儒止住了她的话,有些忐忑地试探她:“灵渠,你可以以身相许吗?”
  孟灵渠一下子直了眼睛,脑袋里有杂乱的声音响起:
  “姐姐,你再等等我。”
  “姐姐,以后这世上所有你喜欢的东西,我定然为你双手奉上,我会给你一切。”
  ……
  她晃了晃脑袋,那些纷乱的声音戛然而止。孙儒坐在床前,一脸柔和,静静等着她回答。
  孟灵渠点点头,转过脸的刹那,有泪落下——眼前人不是心上人。
  六
  有岳平麟在,孙儒的婚注定是成不了的。果然,迎亲时他到得比一对新人都早,孟灵凡尤为紧张,生怕他不顾身份做出抢婚的事,昨夜他还抢去了自己的金丝玉。
  岳平麟坐在上位,一杯一杯地咽下烈酒。放下酒杯站起身,一众臣子宾客皆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岳平麟隔着喜帕,仔细瞧上面绣工细致的鸳鸯戏水图。末了,他长出一口气,把新郎官儿孙儒给劫走了,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一时摸不着头脑。
  “皇上,您当日可是亲口答应了臣的,金口玉言。”
  那日,父皇摆明了是要孟家父子性命,他们早已是他的弃子。于是,岳平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深夜前去求孙家父子,一进门跪下便是一番涕泗横流的请求,就连孙儒提出要孟灵渠,他都咬牙答应了。
  岳平麟有几分醉意,说:“我后悔了,行不行。”堂堂一国之君红着眼眶耍赖,“皇位我都能不要,我就要姐姐。”
  “皇上贵为天子,若您实在不甘大可以杀了我。”孙儒语气强硬,“我做不到拱手相让。”
  孙儒忠诚睿智,是岳国难得的人才,岳平麟不会杀他,但可以绑了他。孙儒穿着喜服被五花大绑,万万想不到当朝天子如此不讲道理,竟真敢强抢臣妻。
  孟灵渠来皇宫寻人,就见岳平麟双手捧着金丝玉贴在脸颊旁发呆。见她进来,他眼睛一亮。
  见状,孟灵渠愣住了,他的桃花眼依然是黑沉沉,嘴角依然带着笑意,可时光砥砺,岁月打磨之下,当初在她怀里昏沉着寻找温暖的孩子早已长成肩膀宽阔,可供依靠的男儿。苦梦的尾梢,是她眉目如画的少年郎。
  从你把我带出皇宫的那一刻,从你亲近我的那一刻,我便发誓会好好待你。我练就一身本领,不是为了争权夺势,我是真的想给你一切。
  岳平麟的话都冲到了喉咙口,但硬生生咽下,最后只说了一句:“姐姐,你来了。”
  孟灵渠蓄起力气狠狠一巴掌打过去,岳平麟当下红了半张脸。然后她就哭了,泪珠落得汹涌,岳平麟擦得手忙脚乱:“你若不解气就继续打吧,别哭了好不好?”他最看不得孟灵渠的眼泪,她一哭,他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热血直往脑袋里冲。
  殿里随侍的小太监吓得快要冒烟,可看皇上那架势他也不敢妄动,便转身出去悄悄关了门。
  “孙儒人呢?”岳平麟不吱声,她又问,“他人在哪儿?”
  “在偏殿。”
  孟灵渠转身便走,走近发现房门竟然落了锁,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安心在我这儿住一晚上,明儿一早孙太尉脸上挂不住,自然会来退婚。”
  孙太尉尤其识时务,断不会为了一个儿媳妇在皇帝这里留下话柄。
  然后,岳平麟起身给她铺了床——这些时日所有的事情汇到一起一团一团地往脑门上绕,他一线一线地厘清了才出此下策。
  孟灵渠缩在角落,嗅着屋里的檀香味,缓缓闭了眼睛。岳平麟坐在床前,轻轻揉着她的眉心。
  这些日子她经历大喜大悲,以为父亲和弟弟战死沙场时该有多惶恐无助?他那样拒绝她时,她该有多恨他?
  他就这么守了一夜,索性苍天有情,孟家父子安然无恙,给他们余生留了一丝间隙。
  天边亮起了第一缕微光时,岳平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孟灵渠今年二十有一,婚事不能再拖了。这是她的皇后,谁也要不得。
  龙凤床上,孟灵渠睡得安稳。依稀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姐姐,我可真有福气。”
  “终于娶了你,终于能相伴余生,终于还是你陪我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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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言熙醒来的时候,窗边半卷的竹帘外狂风不止,一庭院的枝叶都随之而舞,远处长天之上暮云低垂,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他有些恍惚,一时间似忘了身处何处,抬手揉了揉睡眼,声音低沉而喑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阿沅,是不是要下雨了?”  珠帘的外面立即响起了回答:“恐怕是的呢,陛下。”  那虽刻意压低却仍尖利得刺耳的声音他并不陌生,是御前侍奉的内监陈喜的声音,这声音也让他蓦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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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辞心……  黑暗中,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满含忧虑。  此行凶险,若有差池,连为师也救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随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么做的不妥之处,但如今情势危急——九嶷山自年初以来就一直吐火不止,若三个月内再不举行祭火之礼,火龙苏醒破山而出,恐怕整个东昊国西部都要成为一片焦土。  而既为东昊祭师中的一员,受万民供养,我又岂能坐视此事发生?  但唯有以青鲲胆为祭物,起八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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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裴淮成亲那日的排场极大,十里红绸铺路,一路锣鼓震天。  我派去盛京的探子回报,说是裴淮的亲事是当今皇上赐的婚,妻子是当今皇上的小公主,貌美善良,是盛京数一数二的漂亮女子。  裴淮同胞姐姐是圣上的宠妃,父亲又是朝中大臣,他与小公主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我站在城楼上,四月天里,居然有些冷得慌,道:“你有没有将我的信送给他?是不是赶在他成亲之前送到的?”  探子道:“是按小姐的吩咐,快马加鞭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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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船沉后,傅晓希掉进了海里。她抓着一块浮木,随波逐流,后来漂到了一座岛上。  傅晓希清醒后,已经是夜晚。浓黑的天幕上悬着一轮黄白的圆月,傅晓希沐浴在泛蓝的月光中,海风一吹,湿寒入骨。她急需找到一点东西来取暖,于是起身离开海滩去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傅晓希在找到可用的东西前,先捡到一个男子。  那男子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眉目犀利,下巴略尖,身材挺括。看样子也是被海水冲到海滩上来的,傅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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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二十四诗品》唐·司空图  【一】  关于凤凰花神离珠收六音为徒这件事,后世有神族猜测是因为离珠看中了六音天资聪颖,是可造化之才,而更多的神族却选择相信离珠是看中了六音盘古族嫡系继承人的身份。  但实际上,唯有才刚归位的十二花神们知晓,当初离珠之所以收六音为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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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无忧国的天命,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注定的。  女帝会给无忧之国带来厄运,直到这个国家彻底消失。  一  女帝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才入初冬,她的寝殿就早早燃上了银骨炭。因为温暖湿润的缘故,白玉瓷瓶里的寒梅苗子一直没有发芽,她又想起去年养在寝殿的几株梅花,过了初冬,一直等到初春的模样,也没有开。  女帝想伸手推开窗子,那手却突然顿住了,复而轻轻拢住手炉,问侍立在一旁的采澜:“为何今日浮桥还未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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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昴戒烟时意志十分不坚定,总是偷偷摸摸地想抽烟,可惜周霓景管得太严,看到他抽烟便二话不说把烟抢过来掐灭。  一次顾昴实在烟瘾上来憋得难受,看着周霓景有气无力地道:“你区区一个保姆,竟然管到给你打钱的雇主头上了。”  周霓景完全不在意他的指责,把他的烟全泡在了水里,而后微笑地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顾先生,是您母亲雇我来保障您的健康的。”  她拿着鸡毛当令箭,说得顾昴无可奈何,只能嚼薯片过嘴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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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手欺负席晏来,一对迷人又可爱的反派角色却毫不心虚,反而感情更加牢固,两人惺惺相惜,认为是彼此的天作之合——  罗娇觉得这样的天作之合应当更进一步,成为甜蜜恋人,只是不晓得,席博士又是作何想法。  罗娇一觉起来,竟然神清气爽。  昨晚烂醉如泥的似乎根本不是她本人,简直比她十点就上床睡觉还要舒服。她抱着枕头发了半天呆,外面保姆端着小茶盅进来,絮絮叨叨地说:“可算是醒了,这么大的姑娘了,可不好再随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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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神是什么?  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  半神是什么?  不是人,不是神。嗯,人类怕是都不知世上还有这种生物。  岭西忘忧泉的泉灵便是这样一位半神。她隐匿山涧修炼数百年,只望修得仙身,为此修行刻苦,心无旁骛。莫说人间花花世界,便是弄来成百上千的花美男也无法转移她前行的道路。  然后,她遇到了洛鹤鸣。  事情追溯到一年前,岭西洛家的少主洛鹤鸣身受重伤,被人追捕至她的忘忧泉旁。她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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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湖面弦鸣,月栀撤了结界,往院子里看去。一身玄衣的男子走进屋内,摊开手心。月栀看清他手上的是一颗眼睛,本来就是全黑的颜色,现下更是死气沉沉,透不出一丝生气来。  月栀抬头,声音很淡:“你竟果真下得去手。”  男子声色不动,只道:“我带了信物来,要一个解释。”  这一个解释很长,故事也很长。  一  翎鲟一族都住在阆鉴城里,紧临鸣月海,守着东境的结界。童滢出生在这里,自幼也与族中其他人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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