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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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曾怎样升起?有风时节,
  少年怎样扬手走过麦地?
  十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在接机的人群中,他并不显眼:中等身材,平头,面容疏淡,肤色比周围的人略深——但也不足以吸引目光。是他那一身穿着瞬间锁住了她视觉的焦点:没有信息涂层的蓝色POLO衫、泛白的李维斯牛仔裤。目光向上,与一抹洁白的笑意相接。她低头、停步、抬头,回给对方一个微笑。
  “嗨,嗯——思远。”
  她不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否穿透接機大厅的嘈杂到达他的耳边,她宁愿到达不了。那不是她自己的声音:颤抖、干涩,甚至带一点儿娇羞,仿佛十年的历练和摔打在开口的一瞬间就被清零,仿佛她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女孩儿。
  她讨厌这样。
  “嗨,安娜。”
  他的嘴唇卷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在涌动的人潮中,她读出了他的问候。嗨,安娜。向他靠近的步伐有些许踉跄,身后的itrunk停停走走,显得无所适从。
  嗨,安娜。就好像一夜的小别之后,在图书馆自习室里打的一个寻常的招呼。
  嗨,安娜。
  她眼眶发酸,植入式增强现实里的日程提醒和医嘱一片模糊。终于,人流搡着她来到他的身边。他依旧笑着,眼梢镶着几叠深深的鱼尾纹。
  “我们走吧。”他说,手伸了过来,揽走她手中的提包。手指相碰,她感觉不到温度——他的指尖竟也是凉的。
  “咳——”她跟在他的斜后方,“你还——你还穿着——”
  他放慢步伐,偏过头,“嗯?”
  她攥住连衣裙的裙摆,摇了摇头。
  他们步出接机大厅。无人驾驶电动车在他们面前的通道首尾相接,像一条在九月明晃晃阳光下蠕动的银色长蛇。他们的运气很好:等了不超过三分钟,调度系统就为他们分配了一辆两人座电动车。待itrunk接入尾仓,电动车缓缓加速,载着他们滑出航站楼。
  天气难得的好。天空蔚蓝高远,轨道旁快速退去的梧桐树叶托举着一线疾跑的金色阳光,与电动车并驾齐驱。她眯着眼睛,额角紧贴车窗。她希望在麦思远看来,她的沉默、她的促狭、她的苍白,不过是旅途的疲倦——她当然疲倦,但远不止如此。她躲在自己的沉默里头,可她又是多么希望他能做点儿什么,随便什么,来打破这黏稠的沉默。
  “安娜,”终于,他开口说话,“你都没怎么变。”
  她吸了吸鼻子,“是吗?”
  “嗯。”
  “你也没怎么变。”
  “呵。”
  又一阵沉默。电动车驶入北山市城区,阳光和天际线在这座逼仄的大都市里迅速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色彩浓丽的全息投影广告、挤挤挨挨的蓝色玻璃幕墙和水渍斑斑的混凝土立面,是穿梭不息的车流、如织的人群和密密匝匝的喧嚣。北山市就像一个尺度巨大的贫民窟——每个“后”泛滥时代的大都市都像,她想。
  “安娜,如果我们的目的地是市区里的某个地方,”麦思远说,“我们可能不会这么快就坐上车——每个人都在涌向这座城市。”
  她抿着嘴,胸腔里有星星点点的疼痛。
  “北山市就像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它所能吸引的一切——”麦思远继续说,“或者说它更像个肿瘤,吞噬、增殖、吞噬,它的规模,取决于‘环境’这个有机体的承载极限。”
  肿瘤。她笑了笑,“可你依然在为它服务。”
  麦思远眨了眨眼,没有说话。电动车驶入另一片沉默之中——沉默、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沉默。好吧,这就是你这些年一直在做的,苦涩在安娜的舌根聚集,扼死你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每一段谈话。好。很好。
  “如今农田已经很少了,农业也在接近它的极限。”
  麦思远再次开口时,他们已经驶出了巨兽般的北山市。安娜撑起发涩的眼皮,舔了舔嘴唇。正当她寻思要说些什么——让谈话继续下去而不是就此结束——麦思远扬起手臂,指向远方。
  “安娜,你看。”
  顺着他声音的方向,她看到天际线在她的左前方迅速打开。天际线之下,成片成片金色的、绿色的农田铺展开来,农田之上,密密麻麻的飞行器在聚合、分散,有如蜂群——那是农业无人机在照料庄稼。
  “即使是精准农业,也有极限。”麦思远说,“我不知道城市和人口这样增长下去,人类会不会回到马尔萨斯的时代——靠饥荒、瘟疫或者战争来解决‘超载’问题的时代。”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也许吧。”
  “……谢谢你能来。”
  她怔了一下,然后转头看他。麦思远的目光没有焦点。她熟悉这样的目光:它面对着你,却又不想和你发生太多的联系。在麦思远觉得愤怒、失落或者愧疚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看着你。
  麦思远,此时此刻,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是受PDC(Planet Development Corpora-tion)的委托,”她轻轻摇头,“你不用谢我。”
  “谢谢你愿意来见我。”麦思远不屈不挠。
  她的心抽痛一下,疼痛随即在肺部弥散开来。她偏过脸去,掩口,咳嗽。
  “我们,咳——快到了吗?”
  麦思远的鼻腔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那里。”他微微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中虚化。“那里就是我的田。”
  ※ ※ ※
  亲爱的思远:
  你好!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向你告别。我记得你曾说过,信息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它的载体。曾经我对这个论断不以为然,而如今,当我们在闵可夫斯基的时间轴中跋涉了十年——在这十年中,我们似乎都长大了,似乎都可以坦然地面对人生中那些得到和失去、那些失落与自得、那些偶然和必然——我才终于明白,你是对的。
  你一直都是对的。
  我曾想过无数种告别方式。当我终于下定决心把告别付诸行动时,我飞到北山市来见了你。必须承认,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依然没有放下骄傲——于是你不知道我罹患绝症,不知道我心中翻腾着怎样的一种痛悔和惋惜。你知道的是,十年过去,安娜依然是安娜,依然有取之不尽的刻薄话。   所以我再一次失败了。我似乎永远也没法对你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仿佛心灵和话语之间有一套固定的翻译法则,无论我怎么想,冲口而出的永远是那些:
  ——嘲讽。埋怨。冷漠。
  现代的通讯方式正在变成人类心灵的延伸。从电报、电话、通信卫星,到实时视频传输、骨传导耳机乃至神经元矩阵同步①,“心”和“口”的距离被逐渐弥合。我无法用这些方式向你告别,我怕我会说出那些让我后悔的话——而这一次的后悔,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
  于是我用這种方式向你传递信息。信息的内容是一个女人向她深爱的男人告别,而信息的载体就是你手中的这几张纸。所幸我记得如何握笔、记得如何书写汉字,否则我将永远绕不开那间讨厌的西尔斯中文屋子,向你传递我心中的话——你能相信吗,在我看来,书写竟是最能贴近人类灵魂的方式。那些情绪的幽邃与曲折、那些倏忽而逝的念想,在遣词造句中渐渐成形,化作笔尖的颤动、停顿与转折,化作句读、分段和留白。我们曾经那么执着于绕过语言为思想设下的界限,却忘记语言也是一门艺术,而艺术,能够精确地表达一种不能言说。
  而于我而言,不能言说的,是对你的爱。
  此刻我的双耳充血,如同火烧。我用笔写出了我用声带永远无法描摹的词语。爱。我想我如果不就此打住,十年的痛悔将如同洪水决堤,告别将变成告白。而这不是我的目的所在。
  有很多事情,我想告诉你……
  ※ ※ ※
  强壮的人是一支回旋镖
  命运将他掷到老远的地方去
  他又能飒飒地飞回家
  我的田。麦思远如此称呼农研所为他辟出的那块麦地。麦地大概有两亩,被包围在齐整的杂交水稻田中,就像大地键盘中一个被按下的按钮。电动车将他们卸在稻田间的水泥路上。从路基到田地有几米的高度差,在这个小坡上,沿一条双脚踩出的小路,他们下到麦思远的“田”。
  ——所以,当她站在稀松的泥土之上,她想,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农人的“田”。微风吹过,金色的麦浪翻滚,有哗哗的声响和安娜并不熟悉的、令她感到放松的气味。她不住想起“前”泛滥时代她曾泛舟其上的小小人工湖。
  “新希望27号。”麦思远与她并肩而立。
  “新希望?”
  “我培育出的小麦品种。”他扭过脸,脖颈上的细密汗珠在正午的秋阳下熠熠发光,“株高75-80厘米,穗粒数40粒左右,子粒蛋白质含量18%,湿面筋含量36.3%,面包评分97.1分……当然,数字不是重点。”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重点是,它们很好吃。”说完,麦思远走进麦田。他拔下一穗麦子,然后转身向她走来,一边走,一边用手磨搓麦穗。他停在她面前,展开手掌,吹去麦壳。
  “喏。”他将手掌伸向她。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麦思远宽厚地笑了笑。他收回手掌,用左手拈起几颗金色的麦粒,抛入口中。咀嚼几下后,嘴角翘起,“它们真的很好吃。”
  她舔了舔嘴唇,然后犹豫着,向他伸出了手。麦思远托住她的手背——像是瞬间充满了静电,她浑身的汗毛直立——将麦粒缓缓倾倒在她的掌心中。她仰头,将手掌扣在嘴上,这个动作如同吞食药片,她无比娴熟。现在,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试探着,用牙齿轻轻地、细细地碾磨。先是丝丝甜味儿,从舌尖沁了出来,然后是隐隐约约的麦香漫上鼻腔——这麦粒真的好吃。
  “好吃吗?”麦思远弯着眉宇。
  她闭上眼睛,“就为了这‘好吃’,你用了十年。而且——”
  “而且,”麦思远接过话头,“放弃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再次睁开眼,角膜上的液体似乎都被阳光煮沸了。她只能不停地眨眼。“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说。
  “我知道。”
  “……”
  “安娜,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她把手按在胸口。阳光下,麦思远眯着眼睛,她读不出他的目光。
  “PDC的人和你说的?”
  他摇了摇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迦南’不会只是一座太空城。而自从它安装了,嗯,推进器——”
  “同轴光帆推进器和同轴聚变推进器。”
  “对,自从它安装了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就丝毫不再怀疑它的用途了。”
  “……所以,这就是你放弃的理由?”
  麦思远垂下眼睑,“咱们不说这个了,好吗?”
  手指团入掌心,由于用力过猛而阵阵发痛。她想用最怨毒的语言诅咒他,她想把一杯凉水劈在他脸上,她想——但最后,她只是哼了一声。
  “安娜,”麦思远攥住她的手肘,“你的脸色很不好……”
  “咱们走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回宾馆吗?我现在就呼叫icar……”
  “不,去你家。”
  麦思远瞪大眼睛,“去——我家?”
  麦思远的家在从前的村庄中。现在这里是农业机器人运维中心。数十个巨大的灰色仓库呈街区状排布在这片平整的大地上,仓库上方铺满了深绿色的光合太阳能板,由中央调度系统控制的无人机和大型农业机械在仓库中进进出出,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在村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七十多米高的钢制高塔,麦思远告诉安娜,这是北山市下辖D3农业地块的指挥部。
  “除了我,你在这里找不到一个人。”麦思远说。“当然,作为这里唯一的人,我和运维中心也没什么隶属关系,所有的农业地块都是农科部(农业和科技化部)直辖的。”
  她点点头,“你的家呢?”
  他带她绕过一个仓库,水泥路面在脚下戛然而止。前方,一条清澈的小河在不远处横着,河堤边上站满了杨树、柳树、榆树和冬青。走过小桥,他们就到了麦思远的家:一个竹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一座一层高的红砖房。
  “这就是——”她的目光从院子中葱茏的葡萄架下降到石桌石凳,再到院落一角用木板搭建的鸡窝、一畦挂着番茄和辣椒的小小菜地,最后停留在红砖房木头门上,“你的家?”   “对。”麦思远促狭地笑了笑,“在泛滥时代以前,我和我爸就住这样的房子。后来当村庄被改造成一个个运维中心,我们的家就变成了高层建筑里的一间公寓。”
  “所以,你就在这里原样‘复刻’了一个?”
  麦思远用手撑开木门,“一片农田和一块‘宅基地’——真不知道在这个没有农民的时代,谁容得下我这样的任性。”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地面是白色瓷砖,墙上刷白色乳胶漆,没有无处不在的信息窗口。在客厅兼卧室中,开了两道门,分别通往厨房和卫生间。金红色的阳光从面西的窗子中透了过来,把木质窗架的十字形阴影投在鸽灰色聚合物书桌和其上的半透式柔性屏上。桌上散着几本罕见的纸质书,红红绿绿的封面,安娜瞥了一眼,似乎是诗集。在房间的另一角,铁制的单人床上卷着淡蓝色的被褥,鹅黄色的扎染小花在被褥上生机盎然地绽放着。麦思远为安娜拉过一把椅子,“安娜,你坐。”
  甫一坐下,一身的疲乏就砸了下来,令她恹恹欲睡。而itrunk却像一个进了嘉年华的小孩儿,急不可耐地在屋中乱转。最后,它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插座,接上电源之后,这个酷似R2D2的智能旅行箱发出心满意足的“哔哔”声。
  “喏,这就是我现在的家了。”由于安娜占据了唯一的一把椅子,麦思远坐到了对面的床上,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两只拇指在下意识地互相缠绕。“刚到农研所的那几年,我在办公室里用‘神农’计算机的桌面终端做基因混合模拟。那是种效率很高的育种方法,可以说,现在世界上种植的绝大多数转基因农作物都是这么‘设计’出来的……你看起来很累,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她将手肘拄在大腿上,把下巴支在手掌上,用一个暂时稳定的结构支撑起浑身的倦意。“继续。”
  麦思远生硬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甘心坐在办公室里摆弄一辈子数学模型的人,再说——超级计算机模拟不出味道。至少,它不能弥合算法与主观体验之间的鸿沟……”
  “所以你申请来到地头田间,只为了看着自己的麦子长大,然后像刚才那样,用农民的方式品尝它的味道?”
  安娜由于语速过快而气喘吁吁,麦思远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安娜,你——”
  “我没事……继续说呀。”
  麦思远舔了舔嘴唇,“我申请了五年,每年我的申请都石沉大海……所长曾语重心长地找我谈心,他说:小麦啊,我知道你对土地有感情,和千百年来的农民一样……但是,时代已经变了,人类现在关心的是——也只能是——如何用最少的土地养活最多的人口。味道?在人类已经掌握摄入食物的精确营养成分,并且这种摄入只是出于对生存概率最大化考量的时代,对味道的追求将被进化过程彻底抛弃……小麦啊,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应该把自己的青春虚掷在一个海市蜃楼般的理想上。”
  麦思远的喉结上下耸动,“我知道所长说得很对。我的追求迂阔、不合时宜,而且基本不可能实现。但——我不甘心哪。如果就此放弃,我之前的所有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牺牲。安娜的心拧着。这牺牲里包括我吗?
  “于是我依然递交申请,依然抱着一丝希望之火取暖……”麦思远合上眼睑,再次打开时,有光从他的双眸中流泻出来,“转机终于还是来了。就在我进入所里的第六年,我的申请被批准了:农科部在D3地块划出一块试验田,‘交由麦思远同志进行实地栽培育种’——送我走的时候,所长的表情暧昧,‘小麦啊,记住老哥一句话:奇迹和希望一样,你可以借助它攀登,但切不可栖身其上’。”
  “你的所长,是个智者。”
  “可这世界同样需要愚人。”
  安娜沉默。几分钟的冷场,麦思远绞缠的大拇指发出嚓嚓的轻响。最后,他站了起来,“说了这么多,你饿了吧?”
  “我不——”
  “你先歇着,”麦思远转过身,“我去给你下碗面条。”
  “咳——不用——”
  她正想抬手制止,男人已经不由分说地走进了厨房。
  ※ ※ ※
  那时我们还年轻,体味丰盛、满腔愚勇,对病痛没有什么深切的认识。我们的全副精力,用在毕业设计、找工作和——体味爱情上。也许这么说并不准确:在那段岁月中,我们真正为之心力交瘁的,是未来。在那遥不可及的余生中,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而且相信你也一样。尽管北京炎热、潮湿、空气污浊、人流熙攘,但这里有的是机会,对这两个生物工程专业的毕业生虚怀以待。求职季,我们一家公司接一家公司地投递简历,赶招聘会,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笔试,“群面”“一面”“二面”“三面”,等待、接到通知、继续等待,被希望、失望和摇摆不定折磨着。
  所幸到了最后,我们都收到了PDC的体检通知。这几乎就是最完美的结果了——若不是在接到通知前两天你匆匆赶回北山市,我们此刻应该在电影院里肩并着肩,体验一场觊觎已久的、价格不菲的全感官浸入式电影。没关系,我曾这样想,这场电影总能补上。
  是啊,总能补上,毕竟来日方长。
  ……然而我终究是错了:关于那场电影,关于我能把握的时日……
  ※ ※ ※
  一个人的世界多么让人着迷
  在低处
  或者更低
  疼痛如短歌
  如胭脂,紧紧裹住
  带血的沙粒
  在麦思远手中的是一个青花瓷的大海碗,碗里白色的面红色的番茄绿的葱花黄灿灿的汤正冒着腾腾热气。她的胃紧了一下,随即察觉到口腔里有液体聚集。
  “抱歉讓你久等了。”麦思远说。
  “我真的不饿。”她说。
  大海碗向她靠近了一点儿。“随便吃两口。你不能一天都不吃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一天都没吃东西呢?安娜翻起眼睑看他,而他的视线终于不再虚焦。他回视着她,目光里有柔软的坚持。
  于是她接过碗,用筷子尖,把几根面条挑入口中,如穿针引线。   “怎么样?”
  “嗯——挺香。”
  “知道你不爱吃面,可这里的食材实在有限。”麦思远搓着手,“这个碗里的东西都是自家产的:自家鸡下的蛋、自家地产的番茄,自家小麦磨的面。”
  她用牙齿细细研磨着。那被卷入口腔、鼻腔的混沌一片的味道在齿间分层,番茄的酸甜、鸡蛋的滑嫩、面的清香柔韧。真的很好吃——也许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面。
  “好吃。”她口齿不清地说。
  麦思远弯着眉眼看她。
  安娜吃得很慢。她希望在麦思远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成年女人在故作矜持。一口。吸溜吸溜。又一口。额角有汗珠沁了出来,胃部的抵抗在加剧。她不得不停下来。她需要说点儿什么。
  “以前上学的时候,”她说,“我记得你不会做饭。”
  麦思远羞赧一笑,“如果不是时间仓促,我还能给你做馒头、疙瘩汤,炒两个小菜……”
  她抬眼看他。他的笑容是松弛的,就仿佛在陈述一件日常,那未曾存在过的生活的辉光氤氲在他的脸上——炒两个小菜……男耕女织……她默默咀嚼,直到愤怒淤塞、泛滥,催动她起身。安娜把碗放在书桌上,推了推椅子,好让它能正对着麦思远。然后,她坐了下来,目光楔在对方脸上。“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麦思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然后褪去。他的目光再次失去焦点。
  “安娜,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你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吗?”
  “正因为过去了十年,我才想要一个答案。”
  麦思远的目光升起、与她磕碰、再降下。沉默。他的目光终于迎向她,这一次,没有逃开。
  “安娜,毕业之前,我回了一趟北山市。你还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她记得那时他的父亲病重,回北山市没几天,她就接到了他的电话。她记得在骨传导耳机里他那句“我爸不在了”,记得那句话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痛苦。
  “就在那短短几天里,我成了一个孤儿……”麦思远停顿、用力喘气,几秒钟后才重新开口,“我妈走得早,十几年来,是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在我十岁之前,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们有房子、有土地、有农业辅助机器人……然后就在我十岁那年,‘大泛滥’开始了。”
  大泛滥。安娜的心停跳一拍。她在麦思远的脸上看到了这个词语引发的化学反应。那应该是疼痛,如同宇宙背景辐射一般弥散在人的一生中的那种疼痛。她忽然想起在她十岁那年的某一天,那个占领了所有全息频道的漂亮的气候专家,想起她夹杂了恐惧和兴奋的奇异表情和她说的那些话:
  曾经每个人都是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抱着一种侥幸的、听天由命的态度。曾经谁也无法预言气候这一复杂动力系统的临界点在哪儿、那个动力学上的吸引子会在何时倾倒。现在,人们不用再担心——靴子落地,这一切终于发生了……气温的指针迅速摆向了“热”的那一边。你们马上就将看到,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淹没沿岸大片大片的土地,而栖居在这些土地之上的城市文明,会如同被冲下马桶的污物一般……不止如此,根据克劳修斯-克拉珀龙方程,气温每提高1℃,大气的含水量将上升7%,这就意味着,极端降水事件的频率将大幅提高。南方,将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父亲和我曾经为自己身处这个国家的东北一隅而感到庆幸——”麦思远的话音从远方渺渺传来,“毕竟,大海离我们是那么远,这里的粮食产出又是那么稳定,气温的升高甚至一度使这里的冬天变得温暖宜人,直到——”他的脸凝滞几秒,“‘北上’运动。”
  “北上”。这个词如同电流滚过她的皮肤她的脊背。她抬手拢了拢头发。许多年前,她曾埋首于语焉不详的文献,试图潜入那个在“北上”运动中颠沛的少女的躯壳。然而记忆如刀鞘般保管着寒光凛然的过去,她所能得到的,只是幸存下来的人类对那段岁月的鸟瞰:
  大泛滥之后人类开始向高纬地区的撤退。由于城市文明大多集中在北半球,所以这场轰轰烈烈的人类迁徙运动也被称为“北上”……这是一个关于生存空间的故事。当“北上”的人们涌入本不宽绰的城市,要求食物、工作和住房时,他们认为自己在行使理所当然的生存权利。而在城市的原住民看来,“南方人”是一群蝗虫,带来混乱、瘟疫和饥馑。驱逐“蝗虫”,对他们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生存权利。于是当秉持着针锋相对正义观的两群人——而这两群人几乎涵盖了人类的全部——互不相让时,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规模的冲突发生了……
  “……不可否认,比起那些在敌对行为、暴乱乃至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人,我们是幸运的。”麦思远说,“但当田地、房子以及围绕这二者构筑的生活方式一夜之间被剥夺,相信我,这种感觉所造成的痛苦,不亚于死亡。”
  她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成了北山市市民。我们有一间市政府分配的小公寓,有补助金,足够我们生活下去。父亲消沉了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四处寻找化学方法合成的私酿酒……有一天他喝得烂醉——真的是烂醉,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稀泥一般瘫在地上——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我哭了,扯着嗓子号哭,哭得天昏地暗。我就那么一直哭,直到我感觉到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父亲搂住了我,大着舌头对我说:‘儿子,咱不哭了啊,咱要坚强。’说完这话,他自己却嘤嘤地哭了起来。”麦思远用食指揉了揉眼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眼泪。”
  她眨巴着眼睛,抗拒着从眼底翻涌而上的酸涩。
  “那次之后父亲就没再喝酒。就仿佛喝醉只是为了引出那淤塞在他眼中的泪水,而当泪水排空,他就再也不需要酒精了。生活继续了下去。为了供我上学,他干没人愿意干的工作:在烟雾缭绕的化工厂里当機器人监工,一干就是十几年。父亲是个农民,有农民的简朴逻辑。他曾说过,之所以供我读书,是希望我能做一点有意义的事。‘儿子,人生在世,不能仅仅为了活着。’”麦思远停住。舔嘴唇,吞口水。
  安娜凝视着他的眼睛。
  “后来,我上了大学,学到了一些东西,有了喜欢的人……”他的眼睑垂下,“再后来,父亲得了胰腺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几天,我才知道。”   他的手团着,指节由于用力而发白。那是双虚怀以待的手,安娜想,在回忆中丢失了热量,于是渴望被另一双手握住,交换温度。一度,安娜想伸出她的手,满足那双手的渴念——然而当她意识到这也是她自己的渴念时,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安娜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理性。
  “当我赶回北山市,到医院探望父亲,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麦思远与她四目相接,“我想吃面。”
  ※ ※ ※
  你提到了“大泛滥”,提到了“北上”。我想,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个人——活着的抑或已经死去的——这两个词都是绕不开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例外,那些气候的乖戾、人的无助与争斗、迁徙途中的艰辛,被记忆小心翼翼地照看,很少对我造成困扰。然而我终究是错了。记忆喜欢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讲故事,但在随意的表象下面,是一个黑暗冷酷的内核,它精心地隐蔽自己,只为逃脱自我保护机制的审查。
  于是我看似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而你呢?
  你曾经说过,比起那些在“北上”运动中失去生命的人,你是幸运的——幸运的人又何止你一个。你说,应该庆幸我们出生在这样一个国度:她幅员辽阔,有高效而强有力的政府。当其他国家挣扎在优柔寡断的民主议程、不断升级的暴力冲突乃至整个社会运转体系的崩溃中时,我们的国家展现出她非凡的宏观视野和调度能力。在短暂的骚乱过后,她重新布局每一个有难民涌入的北方城市,把居住区改造成拥挤而又秩序井然的“蜂巢”公寓;她实施严格的战时配给制度,确保每个人都不至于饿肚子;而最根本的、确保这一体系能够运作下去的,是她把农业纳入国家的统一管理中,把财政预算的绝大部分投入到精準农业的推广和农作物的改良中——民以食为天,老祖宗的朴素智慧拯救了这个人口大国,使她免于暴乱、政体崩溃和战争。而她付出的代价,从历史的、宏观的视角来看,是微不足道的:
  “只是”遣散了所有的农民而已。
  ※ ※ ※
  父亲,某一天,当我也在人间彻底失踪
  谁来证明你与这个世界发生过的种种纠葛和关联?
  你墓地上的那些树木、风声以及鸟窝
  她眯起眼睛,“吃面?”
  麦思远点了点头,“父亲说那些营养粥和蛋白棒让他想吐,他想吃点儿真正的‘东西’。为了他所说的‘东西’,我跑了半个北山市。面条、鸡蛋和一点点的调味品,用这些原材料,医院的厨师勉勉强强做出了一碗‘鸡蛋面’。”
  安娜看着书桌上的大海碗。
  “把面端给父亲时,他高兴得像个小孩儿。”麦思远目光定格在安娜身后的某处,“他捧着碗,鼻子不停地闻啊闻,直到热气稀薄,才下了筷。但只吃了一口,他那活络的脸就僵住了。‘思远啊,这面,没啥味儿啊!’我的心剧痛,我以为是病魔剥夺了父亲的味觉。我说,怎么会呢?这就是您要的鸡蛋面啊,您再吃两口试试。于是,父亲像一个对父母将信将疑的孩子,又往嘴里塞了几口,很快,他脸上的失望变成了沮丧。‘真的没味儿。’他把碗推给我,缩进被窝。我既着急又心疼,‘爸,咱不能任性啊,你不吃我可吃了啊!’我装模作样把面挑到嘴边,父亲枯瘦的白色背影一动不动。我决定用声音刺激他,我把一根面吸进嘴里,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然后我发现,这面条真的没有什么味儿——准确地说,是没有麦香味儿。”
  “……麦香味儿?”
  “对,就是我小时候吃到的那种麦香味儿。一点儿都没有。那碗面条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摊又细又软的蛋白棒。这让我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小时候那些食物了,不只是面,还有馒头、饺子、疙瘩汤,还有所有那些我们以前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不,安娜,餐馆里提供的,都是一些丢失了味道的赝品……”
  “就在我捧着那碗面发呆时,父亲转过身,说:思远,真的没啥味儿啊……”麦思远吸气、呼气,腮部的肌肉鼓起,“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安娜咬着嘴唇,在这一刻,她相信自己终于看清了故事的轮廓。
  “那之后的第二天,父亲就走了。”麦思远垂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中,“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明白自己的命运只能在这片土地之上。”
  “……所以你放弃了PDC,放弃了我。”
  安娜的嘴角翘着,脸颊却一片湿热。
  麦思远抬起头,双眼通红,“你从来不想听我解释。”
  “现在我听了解释,可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猜,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哈!”她站起来,“我们——”安娜的声音噎在喉咙,一瞬间,她的脸变得煞白。她甩开麦思远的手,奔向卫生间。
  ※ ※ ※
  这就是你的幸运与不幸。你活了下来,你的生活方式却被剥夺了。土地曾是人类和地球最深刻的联结,如今这个联结被斩断,你们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你们拥有的是人类文明史中最无解的乡愁。在这样一种历史叙事中我理解了你的故事,理解了我们在命运女神编织的经纬中是多么的无助。
  当你的父亲说面“没味儿”时,我想在你心中一定回响着他的另一句话:
  “人生在世,不能仅仅为了活着。”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为着你的乡愁,为着能像一个人一样,追求爱情、美和哀愁,追求真正的食物的味道。
  ——我理解了你。
  ※ ※ ※
  你像一个孩子
  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
  她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可身体是如此不依不饶,它把自己拧成一条毛巾,沥出剩下的水分。
  酸苦的胆汁,咸涩的眼泪。
  “安娜,你——”麦思远在卫生间门外焦灼地问询,“你怎么了?没事吧?”
  她“呜呜”几声算是应答。增强视野里跳出呼入申请,她移动视线,拒绝了申请。几秒钟后,同一个联系人再次呼入。她深呼吸、闭眼、整理脸部的表情,尽管她知道在电波的另一端,他看不到她。   “嗨。”她用喉音说。
  “安娜,你在哪儿?你还好吧?”骨传导耳机里响起他的声音。
  “我还好。”
  “不,你不好。我不管你在哪里,赶快回来。”
  她惨然一笑,“这是命令吗?”
  呼入端微微一顿,“对,这是命令。”
  “好的。”
  沉默。轻微的静电底噪,“安娜,你在他那里,对吗?”
  “对。”
  “你说服他了吗?”
  “没有必要了。”安娜的胸膛起伏,“海澄,我猜,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思远,我该回去了。”
  他瞪着她,“这么晚……”
  她摆摆手,笑了笑。
  “安娜,你看起來很不——”
  “嘘——”她把食指点在麦思远的唇上,“抱我一下。”
  麦思远的脸僵了几秒钟,然后俯下身,用双臂把她环了起来。忽然间她闻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儿,他鬓角的胡茬擦过她的脖颈,带来酥痒的刺痛。
  “你还穿着我买给你的衣服。”她说。
  “嗯。”他的声音顺着他的下巴,钻入她的肩膀,在她的身体里产生微弱的共振。
  “谢谢你愿意见我,思远。”
  “不……”
  “谢谢你。”
  ※ ※ ※
  在这十年中,我们走了很远,而很快,我即将走得更远,远到无法回来。三天以后,“迦南”将开始它的旅程:环绕太阳三圈,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完成第一段航程的加速;在进入木星的轨道后再一次利用引力弹弓效应,并在这颗行星和它的卫星上补充氢和液态水,最后飞向距离太阳系最近的那颗恒星。
  这无疑是一次空前的长途跋涉,以现在的科技水平,非世代飞船不能完成。
  所以你说得对,“迦南”从来不是如PDC宣传的那样,仅仅用来验证人类在太空封闭生态圈的生存能力。它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飞出人类的摇篮,飞向群星。这一点,是我们在十年前各自推导出的结论,根据这个结论,我们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我们的爱情故事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预设,那就是放弃的人是你。你从未辩解,你任由自己的手掌楔入受难的十字架……但,我就是无辜的吗?难道我就不能留下来,难道我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听你说完自己的理由,然后再对我们的未来做出裁决?
  我想,是隐藏在回忆中的黑暗内核,左右了我的选择。至今我仍无法回想起在大泛滥和随之而来的“北上”中,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终于安全无虞时,已经成了一个孤儿。伪装的记忆使我不至崩溃,它只化作难以言说的梦魇,在无数个夜晚令我汗湿衣衫。这颗星球的乖戾给我留下了太深的伤痕,唯一能够让我痊愈的方法,就是离开。不听你解释,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怕被你说服……所以你瞧,我们总会被灵魂深处那一点点的非理性左右。但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一个纯然由理性支配的世界,是不会有真正的爱情的……
  ※ ※ ※
  为什么没有人给我写信
  写一封这样的信:
  信里说法国式的接吻
  说春天,小城,和溪水
  说亲爱的,亲爱的
  说“秋天很美,很美
  旅途有一点点儿
  旧信封才知道的疲惫”
  像是几百年,又像是一瞬间。光是一点一点渗入的,声音也一样。终于,她醒来,冰冷的液体在她身侧拍打,仿佛海浪撞击礁石。
  “欢迎回来。”一个电子声音说。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件,被机械臂、传送带、淋浴间和烘干房频频易手。最后,包裹在分子膜外衣中,她被送进了一个纯白的房间——纯白的墙和地板,纤尘不染,墙上开了两个圆形的窗,有柔和的光从窗子中汩汩流了进来。她看向窗外,看到弧形的地面向上伸延,整齐划一的街区卷向“天空”,在视力的尽头,洋房的尖顶有如倒吊的钟乳石。
  “和我睡前一样。”她喃喃自语。
  “一样,又不一样。”
  原来还有别人在这个房间里。她循声望去,一个穿白衣的男人正在走向她。
  “安娜女士,您现在很健康——还有,您已经睡了五十二年,在此期间,‘迦南’依旧在向着远方跋涉。”
  “五十二年……”
  男人的嘴角卷了起来,他的轮廓很深,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安娜女士,这么多年没吃东西,您一定饿了。想吃点儿什么?”
  她用手臂撑起自己。是啊,她居然真的有点儿饿了。这饥饿的感觉真是久违了……该吃点儿什么呢?她舔了舔嘴唇。‘迦南’已经飞行了六十二年,而面前的年轻人年龄应该不超过三十……在时间和空间上相隔这么远的两个人,对食物的理解应该有很大的不同吧……
  “我……嗯……”
  “来碗鸡蛋面怎么样?”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面好吃吗?”待碗见了底,他问。
  她揩去额角的汗珠,“好吃。有——麦香。”
  “新希望87号,”年轻人的双眼含笑,“农业部的最新作品。”
  她想了好一会儿,生锈的神经元重新联结、拍发电讯号,记忆从虚空中翻涌而出。
  “新希望……麦子?”
  “有一个人曾对我说,如果说有什么感官和记忆的联系最为紧密的话,那非味觉莫属……哦,都忘了自我介绍了。”年轻人起身,“我叫海文,是农业部现在的负责人。”
  “海文……”她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睑。记忆的齿轮在吃力地咬合,“你是——”
  “如果您休息好了,咱们就出发吧。”年轻人温和地打断了她,“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 ※ ※
  ……有一个叫海澄的男人,我刚到PDC工作的时候,他是我的上级,现在则是PDC农业科学部的主管。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聪明、幽默、儒雅。这个男人追求了我十年,而我用同一个理由拒绝了他十年:在我心中有另一个人,我永远也无法把全副身心都交给他。他说他爱我,也敬重我的选择,他说他愿意做太空时代的叶芝,而我是他的茅德·冈、他的缪斯、他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爱人。这只是个比喻,他从未写出《当你老了》这样的诗篇,但他确实利用自己在农科部的关系,弄到了一片农田和一块宅基地。   我想爱情就是这样一种非理性的东西。
  终于,这个故事走到了它的尾声。命运像一个无法给故事收场的拙劣作家一样,为女主人公安排了死亡。那是一种无法用目前的靶向药物和免疫疗法治愈的癌症。在男二号的坚持下,女主人公将在“迦南”中冬眠,在飞往比邻星的航程中等待解药的问世。而在那之前,她需要找到自己的继任者,在“迦南”上耕种试验田。于是她拖着病体飞往另一个城市,找到了男一号。他们谈了很多——农田、过去、父亲、嘲讽、辩解、沉默,而到了最后,关于此行真正的目的,女主人公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她索求了一个拥抱,权当那是诀别。
  ——“再见,我的爱人。”
  即颂大安。
  安 娜
  2215.9.21
  ※ ※ ※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从“北极”的医疗区出发,他们经过银光闪耀的工业区,屋舍俨然的住宅区,植被繁茂的公园区。随着他们愈加接近圆柱形太空城的中心,聚变太阳投下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长。
  这只是个临时居所,但它还是给了我家的感觉。安娜把目光从全景舷窗外撤回。海文正看着她,眼睛里有绵长的笑意。
  “这么说,海澄是你的——”
  “爷爷。”
  “他——”
  “爷爷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海文吐出一长串人称代词,嘴角恶作剧般翘了起来。
  她嫣然一笑,“还是老样子,都要见面了还——”
  “安娜女士,我们不是去见爷爷。”
  她的脸僵着,“不是……”
  “我们去见的,是一个你更想见的人,”海文敛起笑容,“我猜。”
  麦地是环形的,从她的站立之处始,到她的站立之处止。聚变阳光从几公里外的圆柱底面斜射过来,把麦地燃成一枚套在太空城内壁的金戒指。人工循环风掠过麦地,卷起一叠叠的麦浪。就在这麦浪之中,她看见了一个背影。银色的头发,黑色的电动轮椅靠背。
  “他在等你。”海文说。
  她的双腿虚软,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碎步。小步。跃过田垄。巨大的不真实感在她的胸膛中淤积。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她听到心脏在隆隆地鼓动。
  电动轮椅转了过来。
  “安娜。”
  她走到他面前,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思远。”
  麥思远的脸上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扬了扬另一只手中几张发黄的信纸,“我猜我在闵可夫斯基的时间轴里跋涉得太快了。”
  她蹲在他面前,扁着嘴,说不出话来。
  “在‘迦南’启程之前,海澄找到了我。那时候你已经进入了冬眠。他把信交给我,说,你交代信要在你们启程之后寄出,但既然你已经睡起了大觉,他就不怕惹你生气了。”
  她扑哧一笑,眼泪借机从眼角溢了出来。
  “你知道吗,”麦思远扬起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一切。”
  她的心抽痛。她紧紧攥住他的手,他干瘪枯槁的手。
  “不过还不算晚,”麦思远说,“我在最后一刻拿到了船票。”
  “我以为自己永远也说服不了你。”
  “只是还差一次努力而已。”麦思远看着她,目光柔软温存,“是你的那封信,促使我重新思考故乡的意义,思考我在坚守什么,我又将放弃什么。”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你的结论是?”
  “那些使人之为人的,才是真正的故乡。就像你说的,爱情、美和哀愁。食物的味道。当人类在宇宙中跋涉太久,以至于忘记自己来自何处时,至少他们能品尝到小麦的味道,而这个味道,会把他们和一颗遥远的蓝色星球联系在一起……”
  麦思远闭上眼睛。在他的喉管之中翻涌着嘶嘶的喘息声,仿佛经久不息的潮水。有那么一瞬间,安娜以为他睡着了,可忽然间他重又开口,声音颗粒分明,有如金属刮擦。
  “不过,这都是些事后总结出来的漂亮话。你知道真正让我在仓促之间下定决心的是什么吗?……是那次见到你,突然让我明白,你才是我一直在找寻的故乡。”
  眼泪奔涌。她跪在黑色的泥土中,侧着头,枕在他的双腿之上。
  “傻瓜,为什么不冬眠?”
  “为了能让你在醒来的时候吃上一碗真正的面,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啊。”
  她静静地流泪,任由泪水濡湿他的裤子,濡湿整个世界。也许过去了几分钟,也许几小时,聚变太阳变成了金红色。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麦田,发出沙沙轻响。她感觉一只手在轻抚她的头发,她听到他苍老,但依然好听的声音: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责任编辑:迟 卉】
  ①作者虚构的一种思维同步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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