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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俞蒙夏在阳台上晾出衣服,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一共洗了四十五件,几乎把能洗的都洗了。她第三次往阳台下看,尾号1135的那辆黑色捷达停在大门的左侧,她返回卧室,在化妆台上已经摆好的纸页上记下时间:16∶00。在这个数字之前还有一连串的历史记录:14∶00,12∶00,10∶00……她差不多每两个小时去查看一次。俞蒙夏翻看着另外三张记录页,数据显示,这辆车前一日在这座小区外停留的时间虽然时间段不同,但每天都差不多超过十个小时,她觉得这是另一種可疑的规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证明,它的目的并不寻常。
她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虽然几次测试都无法引出跟踪者,但那种不安全感却不减反增。当然,她的直觉并不都完全准确,十次里面会错上四五次,比如她曾一度认定自己的前任邻居有着不可告人的危险人格。她怀疑他杀过人,而且就在家里毁尸灭迹,她因为闻到对面的异味吓得彻夜难眠,报警两次,但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尽管如此,她还是搬了家。现在她仍然不相信她的新邻居,因为对方很少打理阳台上的花草,使得枯色惨不忍睹,但那家伙却会在自己身上喷洒过多的香水,她确认那是为了掩盖身上的某种疾病的气味,混合出来的味道其实更令人厌烦。正因为如此,她觉得他更危险,她担心他不仅仅是在生理上患有恶疾——当人们过度关注疾病的时候,心理往往也会变得偏激,她本人就曾经在那种黑暗里存在过,因此很清楚里面有些什么。
俞蒙夏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知道自己的神经质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大约是狼来了的故事发生过太多次,以致大家都不怎么把她的敏感当回事。她也渐渐不把他们的态度当回事,她不觉得遗憾,她相信只要不对外力寄予过多的依赖,那么,在独自面临黑暗的时候,对于痛苦也就不至于无力抵抗。她有时候甚至会庆幸这一点,如果不是这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一定熬不过来。
俞蒙夏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它像是把她的记忆吸收了一部分进去,有那么几秒钟她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也是一片白色,她差一点儿流出的眼泪也被这白色吸收了。她站起来,深呼吸,像书里教导的那样,把手伸直举高,让自己感到能量通畅。
手机铃响起来,她不去理它,继续自己的深呼吸。它不依不饶,她无动于衷。等到俞蒙夏决定让自己空下来的时候,铃声换成了委屈巴巴的短信提示音。出乎她的意料,这并不是推销广告,而是律师陈河让她去办理手续的通知。
大约二十天以前她得到了一笔遗产,而指定她为继承人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名叫俞成,据说是她的远房堂叔。他在遗嘱里表明,因为曾受过俞蒙夏亡父俞和平的恩惠,自己又没有子女、配偶,所以便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俞蒙夏,包括二十万的现金和一套仍在建的九十平方米的房子。
这笔意外之财让俞蒙夏很有些蒙,她从不认为命运宠爱她,她也有过几次貌似不错的运气,但到最后的结果却都证明这些过眼的不过是场烟花,留下来一些灰烬倒是对生活的污染,还有因为靠这些烟花太近而被灼伤的伤痕,到如今时不时地隐约作痛,提醒她世事无常,祸福相依。她很早以前就失去了惊喜的能力,因此这一次也不着急着兴奋。
她已经开始在心理上做好失去的准备,她想,搞不好有一天会冒出什么人来把这一切要回去。其实她一直有意培养自己对财富的麻木,不让它们牵着她的鼻子走。她的朋友们最讨厌她这一点,背地里都诟病她的虚伪。她不想争辩什么,深知有些距离非人力可以拉近。
她没把新地址告诉任何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撤离——从过去撤离,也从不在乎撤离。俞蒙夏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出门了,因为皮肤对阳光过敏的缘故,她戴了副大墨镜遮住半张脸。防晒衫有些旧了,质量也不太好,透出一股子寒酸味儿,但她却不想买新的,她不喜欢被别人的评价所左右,时不时地捉弄一下陌生人的判断力会让她感觉到有趣。她憎恨一切操控者,不管是打着怎样的旗号,正义的或是非正义的,控制者都是可恨的——俞和平的控制欲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他是外科医生,切除过无数病体,但无法割除自己的偏执。自从青梅竹马的妻子马敏意外去世后,他便彻底失去了安全感。他总是在担心失去,他很早就把科技手段引入自己的控制体系,在俞蒙夏年幼时他找人定做了一条可以追踪她行踪的项链式仪器挂在她的脖子上,家里就连厕所都有自动报警安防装置。青少年时期的俞蒙夏无法反抗,连换衣服也只能缩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换,世界在她心里早就是一个巨大的怪兽,父亲是这怪兽的一只爪子,虽然他的动机是想要保护她。
他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把属于他的顽疾传给了她,以致她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矛盾体,一方面追求自由,一方面又试图操控一切。她深知在对自己的热爱里同时也潜藏着对自己的厌恶,这个世界能被她控制的部分实在微不足道,她每次进入人流都会觉得自己渺如水滴,随时可能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二
俞蒙夏喜欢坐地铁,因为至少堵车的因素会被排除掉——这是人类控制力的一种展现。她在地铁里更有安全感,如果她真有一个跟踪者,她也可以借着人潮将其甩掉,尤其当对方开着车的时候,如此那家伙便不能使用车了——他的狼狈是她造成的,俞蒙夏觉得这是一种不危险的反抗,她很为此得意。
律师事务所带给她另一种安全感,穿着体面西装的律师们仿佛个个都掌握着可以改变她生活的知识,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精英群体是让人羡慕的群体,他们身上有着向上的力量,尽管他们对“上”处的定位并不那么明确,可是身处中游的人永远都知道自己身处中游,他们永远有高处可供攀爬。
陈河又让她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以确保她能完全合法地拥有那笔意外之财。陈河四十岁左右,长得不好看却有张威严的脸,与他的阿玛尼外套很般配,他自己有着独立的、阳光充沛的办公室,有助理律师对他殷勤礼敬。俞蒙夏觉得自己的事对他来说定然只是桩小生意,她估计自己继承的那二十万可能只是陈河一个月的收入,至于那套房子,都还没有建好,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摊上什么烂尾工程?她为自己消耗了陈河太多时间而过意不去,甚至不肯多问几个问题来解除自己的疑惑,但陈河始终表现出专业的礼貌与耐心,将她想到没想到的都一一解释清楚。俞蒙夏由此意识到精英们与非精英们的根本区别——前者不止是在思维模式上的领先,更是在责任感上的领先。敢于承担更多责任的人才会得到更多承担的机会,闪躲责任的人自然只能捡吃边角料度日。 俞蒙夏站在陈河办公室的大落地窗前往外看,她又看到了那辆尾号为1135的黑色捷达,大约是由于陈河给了她过多的安全感,于是她在他面前很轻易地暴露出了惊恐,但见多识广的陈河却给出了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一种可能性:“你既然是坐地铁来的,对方要跟踪你就只能弃车,因为他不可能事先知道你的目的地,所以很大的可能性是这辆车的主人认识这栋大楼里的某个人,而这个人,很巧合地与你住在同一个小区。或者,他本人就是在这栋大楼里办公。”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陈河找人要来了监控,事实证明俞蒙夏果然错了,捷达车先她十分钟左右到达,这说明它的目标确实不是她。俞蒙夏为自己在陈河面前丢了脸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为此她并没有在完事之后立即离开大厦,她在大厦一楼的咖啡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着捷达车的主人出现。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穿着普通的夹克和运动鞋,可以看出身体强壮,但是面容疲倦,有着粗糙的皮肤与凌厉的眼神——他不像是白领,也不像是体力劳动者,俞蒙夏发现自己很难猜出他的职业,但最让她惊恐的是,他并不是从她所在的大厦里走出去的,而是从大厦对面的另一家咖啡厅里走出来,焦虑地上了车,疾驰而去。
俞蒙夏看着对面咖啡厅里的空位,担心方才的自作聪明都其实被对方看在眼里。但仔细想想,假如对方的目标真的是她,为何不等她先离开再现身呢?俞蒙夏试图借这个问题安慰自己但是失败了,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迟早是要回家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
孙明唯一面开着车,一面打了个呵欠,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很难支撑他一直处于最佳状态,或者说,让他还保持行动力的能量来自于肉身之外,但也并非完全是意志力。孙明唯一面开车,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宝马三系,一面思考着这个问题——也不完全是疾恶如仇,他想,做警察七八年了,对罪恶的憎恨反倒沒有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强烈,渐渐地,他习惯了它们是这个世界难以割裂的一部分,也习惯了它们是人性里难以割裂的一部分,它们更像是某种潜伏期不定的疾病,藏在每个人的体内。甚至包括他自己,那些黑暗的念头与他的正义感并存于同一具身体,他有时候还要颇花一些时间、精力才能把那些念头驱逐出他的大脑,它们有着一种奇妙的繁殖力,可以从他厌恶的人那里侵蚀过来——这是难免的,他离它们太近了,而它们的数量又太多,必须有很强的免疫力才能从它们的影响力里全身而退。而他自己,则有些像这个世界的免疫细胞,专门针对罪行进行靶向攻击,精准识别,精准打击,以保护身体的其他细胞不受到感染或是误伤。使命感,孙明唯找到了一个词,使命感给了他力量,但仍然不够,还有他自身对黑暗的恐惧感,害怕被感染、害怕被侵蚀,恐惧甚至是比使命感更强大的力量。
胡思乱想!孙明唯评价自己的结论。
前面的宝马停下来了,一个气质还算不错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一身的名牌也让他看起来貌似精英,普通人很难想象这个人是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却已经服刑十年的前罪犯,可是他知道这家伙的老底——林留成,由于欠债太多,入狱前就已经和家人都断绝了联系,他的父母和他的姐姐在一起生活,虽然依旧清贫,但至少不再胆战心惊。
除了犯罪,此人没有任何一技之长,他在少年时混日子,在青年时混日子,在监狱里依旧混日子,所以,现在,他只能做别人的刀。
到现在为止,孙明唯还没有办法确认林留成的目标是谁,毫无疑问,这一次利用林留成的人是一个高手,对方教会了林留成如何伪装成人们最不容易怀疑的那一种人——有钱人。大约受人尊敬的假象给了他久违的快乐,他下车跟踪他的目标,颇为得意地进了一家餐厅,点了一桌子菜。
孙明唯不肯靠对方太近,因为这一类人的嗅觉都出奇灵敏,他们很容易闻出警察的味道,简直像是针对天敌的一种本能。他和同事们多次讨论过这种问题,有一部分人觉得是眼神掩饰得不够好,另一部分相信第六感,孙明唯觉得或许也是因为恐惧,就像他能够凭借恐惧识别邪恶者一样,对方也能凭借恐惧识别他。
林留成有着严重伤人与故意纵火的案底,他家暴过自己的女友,对方当年是个十七岁的傻姑娘,被打得遍体鳞伤,在林留成入狱后又找了个翻版的林留成。听说林留成出狱后找过她,翻版的林留成狠揍了她一顿。她瘦得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猫,孙明唯肯定她有毒瘾,像很多一事无成的瘾君子一样,她所有的聪明都用在如何防止被警察找到证据这件事上了。你没法儿去教育那种对后果一清二楚但还是愿意往火坑里跳的人,在这些人的身体里有着类似自毁的程序。
选择林留成,那么对方的目标也不会是一个太聪明的人,或者,不是一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也许是个女人。孙明唯作出这样的判断并非只是出于直觉:前几天在林留成出入过的一个小区里死掉了一个女人,如今身份已经证实,魏小玉,一名坐过三年牢的柔道运动员,拿过几次三等奖,做过保镖,做过精神病院的护工,做过一起抢劫案的主谋,一年前出狱后便行踪不明,可能为某些地下组织的地下交易提供服务。
她的邻居闻见异味后报警,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被人捅死在地板上,也没有人关心过从她房间里传出的异常声音。一道门,几道墙,冰冷隔绝着冰冷,有了这冰冷,人们连警惕性都是麻木的,直到尸体被抬出来,大家才开始害怕。
魏小玉的房间被狠搜了一次,顺手的钱财都被拿走了。杀人者残忍且贪婪,戴了手套,没留下指纹,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在床上发现的。床垫子被掀开也被割开,床板缝隙里卡着一沓约二十几页的、附带订书钉的碎三角小纸片,大约是有人试图拿走一沓文件纸,但由于订书钉扎在了木板上,对方使了点儿劲,动作粗糙了些,因此这沓文件纸的一个角被扯了下来。大家都认为这是凶手的目标,同时也说明案子比想象的复杂。
孙明唯胡乱叫了几个菜,奇怪的是菜一上他就开始胃痛。由于长期不规律的饮食,他既有胃溃疡也有十二指肠溃疡,算是职业带来的副作用,他也没时间认真治,事情不断地冒出来,他也不断地被卷进去。也只有在身体以这种方式抗议的时候他才会有退出这个职业的念头,但是疼痛一过去,他便又会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选择。孙明唯在脑子里分析着他可能从事的其他职业:超市小老板、健身教练、安保、销售员、理财顾问、体育教师、办公室行政、司机……不需要门槛的无趣乏味,需要门槛的又没有任何闪光点能让他产生激情,更别说使命感,他即便勉强适应了,也最多不过是应付着过日子——将就,这两个字比胃疼还难受。 林留成也在四处张望,倒不是在盘算什么,他的眼神空洞,分明也只是因为孤独,一桌子热闹的菜,他并没有吃下多少,想来也是厌倦了。直到離开也没有任何人来跟他接触,孙明唯先好好反省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暴露行踪。林留成吃完饭便又返回罗马驿站小区,他在那里租有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从他的行为可以判断,他所接到的任务并不十万火急,应该还在等待雇佣方的下一步指令,而从他近日的行踪分析,不排除他的目标也住在这个小区里。
孙明唯在小区外的超市买烟时注意到一个打扮夸张的女人偷偷用手机对着他的捷达拍了张照片,她的掩饰手法极为拙劣,使他觉得好笑。这个显然毫无犯罪经验的女人还试图给他拍照,他当然不会让她拍到正脸,女人尝试了好几次,大约是害怕暴露终于放弃了。孙明唯倒是没费什么工夫便搞到了她的住址,并进一步拿到了她的资料。
俞蒙夏,女,二十六岁,非职业的插画画手,毕业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大学。孤儿出身,生父生母不明,养父俞和平是个医生,养母马敏是个教师,都已经去世。她被领养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孙明唯觉得她未必知道自己的身世。没有犯罪记录,有过不少次报警记录,还差一点儿因此被人送进精神病院。孙明唯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被谣言和小说吓破了胆的、神经质女人的形象,如果不是长得还有几分可爱,这样的性格是颇招人烦的。
孙明唯对她失去了兴趣,她也许只是碰巧对自己生了疑,或者说,多半就是这样,只要她不给自己惹出麻烦来,倒也没什么妨碍。他希望她的胆子再小一点儿,仅仅报警是无妨的,找个同事就能打发她。但不管怎样多少还是有些风险,假如她的举动引起了林留成的注意,那就比较麻烦了,搞不好还会给她自己带来危险——被好奇害死的猫可不止一只两只。她当然不仅仅是好奇,安全感严重缺失的人会对危险信息格外关注,但很可能这种关注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他没办法提醒她,一是纪律不允许,二来也别指望这种人能藏住什么秘密。孙明唯为这突然冒出来的烦恼感到郁闷,他最不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浪费时间,但是他又从来逃不掉这样的命运。他气恼俞蒙夏的横生枝节,当然在这气恼里也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气恼自己:这么费劲巴拉地左掩右掩,竟被一个傻不拉叽的局外人给看出破绽来。孙明唯左思右想,打了个电话回局里,他决定换一辆车,同时换另一个同事盯两天。
四
俞蒙夏坐在床边,她没有开灯,拉好的窗帘的缝隙里投进来几滴微弱的光,使得她勉强能看清周围的家具。尽管那辆车不见了,那个人也不见了,但她却觉得更害怕——她仔仔细细地反思自己的言行,发现自己蠢得透顶,对方一定是有所察觉,如今肯定是换了别人来盯梢了——这行动本身也就说明自己的直觉没错,他就是冲着她来的!
这一次她不打算报警,至少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报警。她不想再从那些警察们的眼里看到嘲意或是同情,她想至少得有那么一次,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存,可以被证明是有道理的。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正确,可是这个世界上原本也没有完全正确的道路。
俞蒙夏把这些念头作成画,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一群人站在一起,形成一只五颜六色鹦鹉的形状。可是,编辑不喜欢她的画,又退了稿。比起之前的退稿经历,这一次她更不在乎一些,她想这大概说明经济基础还是颇重要的,钱买不到梦想,但可以帮你清扫梦想道路上的障碍物。俞蒙夏打开那个专存退稿画的箱子,或许她可以用这笔钱给自己出一本画集——完全由她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来做主的、完全遵循她的意志的画集。她为此有一点儿开心,是继承了遗产之后唯一一次真实的开心。
她在冰箱里找出一瓶没喝完的葡萄酒,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俞和平在世时严禁她喝酒,如今酒精倒成了她唯一的叛逆。她其实有一点儿轻微的酒精过敏,一杯下肚便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这让她更觉快活,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她对规则们更彻底的一种叛逆。她晕晕乎乎地倒在沙发上,睡了不知道多久,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但身体还是不愿意动弹,她索性打消了回卧室的念头。到凌晨三四点左右,她隐约听到门锁响了一声,似乎有什么人走了进来。但她的恐惧并没有让她从困意里解脱出来,她感觉到对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似乎在确认她的意识状态,甚至还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觉得自己应该吓得发抖才对,但是她连眼皮也撑不开,她的意识虚弱得像是寒风里划燃的一根火柴,那个人只需要吹一口气,她就会完全沉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之中。她强撑着,隐约听到那个人又站起来,似乎开了灯,在屋子里待了颇为不短的时间,从声音判断,仿佛是在翻找东西。差不多到早上八点左右,她才能勉强坐起来,她惊魂未定地回忆着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但她不敢确认那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家里没有其他人,门锁完好,她的财物没有遗失——虽然不多,但现金还是有八千左右,如果是小偷入门,没有理由不拿走的。她从陈河那里拿回来的遗产相关文件似乎与以前放置的顺序不大一样,但她也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她的记忆力向来不怎么可靠,而且酒后出现幻觉,这种事以前也并非没有发生过。
由于她是一个早就习惯跟自己的妄想打交道的人,所以她也并没有特别烦恼。她果断地换了门锁,又去找物管索要走廊里的监控记录。物管告诉她前夜里走廊的灯坏了,所以不可能有她要的录像。俞蒙夏对他们的态度大为光火,转头就寄了投诉信。由于很快便收到了回音,所以这一次俞蒙夏便放弃了搬家的计划。她首先把邻居排除了嫌疑,“闯入者”身上是没有怪味的。
五
孙明唯闻到了一股怪味,他很讨厌自己竟然熟悉它。那是尸体遗留下来的味道,也许尸体仍在这套公寓里——碎肉骨渣贴附在下水道的管壁,或者躺在外面花园的泥土之下。已经有同事操着铲子开始挖掘了。
林留成的头颅实际上已经找到了,头骨多处破裂,不完全是生前伤,看起来似乎是凶手在处理头颅这一部分的时候突然失去了耐心,于是用塑料袋草草包裹了扔掉了事。此时负责检测水道管壁的同事突然叫了起来,果然有大量疑似人体组织的残留物,于是孙明唯把最快进入大脑的那一个结论推翻了:凶手并非是一个心理素质不稳定的家伙,恰恰相反,他想要让人知道林留成已死,否则不会大大咧咧地扔进垃圾桶——任意一片荒地,任意一条江河,都比一个垃圾桶要来得安全。他以极为精细的方式处理林留成的躯干是因为他不可能拖着尸体离开这房子而不被怀疑,而一个头颅只需要一个小包便可以轻易带走。凶手选择丢弃头颅的垃圾桶并不是随机的,附近没有摄像头,那地方一过了午夜便行人稀少,且可借助地理环境制造多个视线盲区——这个地点恐怕不是一两天选定的。由于房间里几乎没有打斗过的痕迹,附近居民也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可疑的声音,所以孙明唯怀疑林留成死于一个他并不防备的人之手。然而,对于一个惯犯,很难信任他人,除非——孙明唯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林留成的雇主。假如林留成还没有完成任务,又拿着雇主大方给出的钞票,他便很难会想到对方会对他起了杀心,说不定还会开上一两罐啤酒,与对方称兄道弟。可要是凶手真的是林留成的雇主,孙明唯忍不住感到一阵寒意,林留成的死很可能在被雇佣的那一刻便已经列入了凶手的计划。林留成之所以能够摆脱掉同事的盯梢,也肯定是因为这个人的指点。 为什么雇佣林留成?又为什么要杀了林留成?这两个为什么之间有一个孙明唯还没有看见的连接环,他为此感到焦虑。除此之外,自然还有耻辱感:一个在他们监视之下的人成功地摆脱了他们,而且还被人以如此嚣张残酷的方式谋杀。哪怕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哪怕他的死于这个社会或他人没有任何坏处,也还是无法抵消这件事所带来的耻辱性质。
孙明唯列出自己与同事们所观察到的所有与林留成有关的行程——有一个地点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一家打着科技研究旗号的从事非法项目的医学生物公司。他们已经把这个地方连锅端了,但是得到的资料却没什么用:林留成所购买的服务是DNA亲子鉴定,报告书结论显示王强与李娟确认是直系血亲,但这随意的名字显然都是假的。这家公司的职员也承认了这一点,他们已经出具过上百份类似的报告。前来做这种鉴定的人通常都不愿意通过正规程序,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怀疑妻子出轨的,有寻找私生子的,有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他们需要证明,又需要留出更多的退路和选择,他们大多数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这一类的生意虽然要价不菲,却格外兴隆。
林留成并没有孩子,除了那个傻大姐,没有女人瞧上过他,而那个傻大姐由于吸毒搞坏了身体,已经不能生育。当然,不排除林留成有其他的私生子,但在监控记录里并没有他接触有子女妇女或是孕妇的记录,另外,依照林留成的行事风格,假如真想确定类似事件,使用拳头逼问的可能性远大于偷偷摸摸地花一笔巨款来这种地下机构。那么,林留成来做的这个鉴定,多半就是他的任务之一了。涉及亲子鉴定、出手大方,孙明唯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幕狗血剧情:与财产分配有关的勾心斗角。这个命题下可以衍生出无数桥段,孙明唯突然想到了自己可以去从事的另一个职业:以他的经历和脑洞,大约可以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犯罪小说作家呢。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笑了笑,因为那样的自己好像有点儿滑稽,他的笑引得几个同事投来疑惑的目光,他连忙收起笑容。
六
孙明唯把作为证物的鉴定报告平摊在桌面上,以各种姿势、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看它。这不是为了工作,更接近于戏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报告包含了两个人所有的信息——人的一切都浓缩在这些DNA编码里。可是,它对于寻找一个人却是无用的,基因库数据不全,没办法仅凭DNA就确定这两个人的身份。身份——社会人的根本,社会活动以身份为基础,人们凭着身份去实现社会价值:一个学生的社会价值,一个商人的社会价值,一个科学家的社会价值,一个警察的社会价值……而要抓捕一个犯罪者,首先也是要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他们的身份发生变化:罪犯。
技术那边传来消息,林留成的确不是报告中的受测试者。对于一份非正式的基因鉴定报告,假如拿到基因样本不会有任何风险,那么便不需要林留成这样的人出马。所以,基因样本的取得应该是需要一定非法手段的:需要有技巧地靠近受测者,需要在被发现的时候能够及时脱身。
林留成拿到这份报告的时间是在三天以前,正好也就是他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左右。孙明唯再一次将林留成的行程表快速浏览了一遍,除了他所居住的罗马驿站小区,其他地方基本就是商场、餐厅、娱乐场所,他并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人物。
孙明唯在办公桌旁来回走了几步,他懊恼起来,或许正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思维定势使得他偏离了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可能性。
七
“这段时间就这一个异常现象,也只有这一个租客投诉。”陈露谨慎地选择用词,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落入到麻烦中去,“这个人不是业主。”
孙明唯看着熟悉的名字苦笑——便是这么巧,就是她,俞蒙夏——那个他千方百计想要躲开的麻烦。
俞蒙夏声称自己家中被人闯入的那个时间段,林留成并不在小区——孙明唯的同事跟着林留成去了位于城郊的一家KTV,他们一直以为那天会有收获,但是林留成一个人唱了四五个小时的歌,最后还在包房里睡着了。
孙明唯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他背上冷汗涔涔,假如他的推论正确,那么这将意味着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耻辱。
孙明唯打电话叫来同事李永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与俞蒙夏正面接触,他写下几个需要询问的关键问题交由李永林代问。由于俞蒙夏很高兴有警察主动上门问询,所以李永林很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同时顺便拿到了俞蒙夏的DNA样本,当然,是在对方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正如他所预料的——俞蒙夏果然就是DNA报告中的受测者之一。
从一开始,林留成就是拴在驴头前引着驴子一步步往前走的那一根胡萝卜,而他孙明唯,就是那头蠢驴。
林留成在这个局里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他的作用不是为了去完成多么重要的任务,而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所有重要的行动,包括魏小玉的被杀以及俞蒙夏的DNA样本采用,都不是由林留成来完成的。林留成奉命出入魏小玉所住的小区,真凶杀人之后,警方自然会把注意力放在林留成的身上:一个犯过重罪的罪犯出入被害人所在小区,换了任何一个警察都不可能不生疑。
接下来,林留成入住罗马驿站小区,每天引着自己和同事到處转悠,真凶却留在罗马驿站伺机而动,最终成功地取得了俞蒙夏的DNA样本。
最后,林留成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是某种突然的变故发生,那个幕后黑手杀死了林留成。他毁尸灭迹却独独留下林留成的人头,就是为了让警方知道林留成已死,那么警察们自然就要沿着“谁杀了林留成”这条路去追查,那是另一种混淆视线及打乱敌人阵脚的方法。而真凶趁着这段时间会完成他的原计划,等到警方真的查出什么的时候,他已经通过自己早就留好的后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可恶!孙明唯在心里骂道,但他真正生的是自己的气。
八
“老俞也是最近才说他有个有钱的亲戚,我以前一直以为他真是位孤家寡人呢。”沈东说道。他是俞成的邻居,今年六十五岁,对于孙明唯的上门颇有些惊讶。他大概描述了一下俞成的生活状态,最后补充了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他是一年半前查出癌症的,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是蔫的,每天都说没钱治病、没办法什么的。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弄到钱了,做了手术,蛮成功的吧,还到处去旅游。” 除了治病和旅游的钱,俞成还花三十万给自己买了一块上好的墓地,花了十万雇了律师陈河帮他处理后事及办理遗产交割手续。他留给俞蒙夏的遗产包括房产在内数额超过百万,也就是说,俞成是在突然间得到了一笔至少超过两百万的巨款,从银行流水来看,没有这笔钱的记录,所以肯定是以现金的方式得到的。
谁给了他这笔巨款?正如沈东所说,俞成是个孤儿,没有妻子儿女,连前妻也不曾有。由于穷得叮当响,他每个月就靠社保的退休金续命,最终也就只有和他同病相怜的沈东这一个还算能说上话的朋友。
俞成的这一笔钱来得相当蹊跷,而更蹊跷的便是他把这笔钱留给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俞蒙夏。俞和平死于五年前,所以俞成的钱当然不是来自于俞和平,从目前得到的证据来看,这两个人也并不是什么亲戚关系,除了都姓俞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他真要把用不了的钱留给什么人,”李永林说道,“留给沈东也比留给俞蒙夏合理啊!毕竟沈东还照顾过他一段时间呢!总不至于五万元就打发了吧?”
“你说得有道理,除非这笔钱是不能乱用的,遗产数额是指定给俞蒙夏的。”孙明唯拿起基因检测报告晃了晃,“我开始怀疑是这个人安排的。”
“俞蒙夏的生父?”李永林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如果是他,为什么不直接认女儿?”
“这个为什么,应该就是最最关键的一点。”孙明唯沮丧起来,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为什么。
“钱的来路不正?通缉犯?怕俞蒙夏受刺激?”李永林还在继续努力,同时也推翻自己,“那也没有理由白白便宜俞成那么多吧?治病旅游买墓地,没必要做这么大一个局吧?不会有病吧?”
“找到俞成这么一个人本身就很不容易,”孙明唯继续说道,“刚好姓俞,没有亲人,不会被戳穿谎言,不会产生遗产纠纷;嘴严,需要钱,而且还死得这么是时候。沈东说他是在最近才说有俞蒙夏这么一个亲戚的,他为什么要说,而且反复说?因为他要让人知道他留这笔遗产给俞蒙夏是合理合情的。”
“越说越诡异了。”李永林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人,应该是自己亲自接触了俞成。”孙明唯道,“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找到他的。”
九
“我六岁的时候,差一点儿被人拐走,所以我爸妈都很紧张,一直都对我保护过度。我自己大概也是因为受了些刺激,所以比一般人更关注细节,有些人可能觉得那是童年阴影,但我觉得至少对我是有益的。这个世界是好人居多,可是我不能靠侥幸活着,我是个惜命的人,如果累一点儿能让我活得更安全,我觉得这是可以付出的代价。”
孙明唯通过单向玻璃看着屋子里一本正经、绷着脸说话的俞蒙夏,她不断地打着手势,很是激动,倒不像是一个来提供线索的人,更像是一个急于为自己行为辩解的准罪犯。不知道为什么,孙明唯觉得这样的俞蒙夏倒有几分可爱了,他想起自己接触过的一些受害人,是的,人们都觉得像俞蒙夏那样活着是可笑的,对于生命是不划算的,他们嘲笑着,直到有一天自己遭遇到那个他们以为永远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的例外,到了那一刻,他们会想什么呢?当然,有些人就是可以靠着好运气平安一辈子。俞蒙夏清楚自己活在丛林里——人类脱离了猛兽的丛林可是从来没有远离邪恶的丛林。即便如此,孙明唯也不认为俞蒙夏的生活态度就是正确的,她显然过度地消费了自己的理智,失去了很多生活的乐趣。你不能说她不够热爱生命,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热爱,所以她愿意牺牲乐趣来交换安全。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背景也不同,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他真正信仰什么,有些人他就是信仰一些古怪的东西,你不可能总是说逻辑上该是这样,逻辑上该是那样”。俞蒙夏突然双手交叉着抱住了胳膊,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性的肢体动作,“当年那个想要拐走我的人,剪掉了我的头发,我不知道他拿着头发要去做什么,可是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怪异……我就是从那个时候相信,你永远不能相信一个人表面的样子。”
俞蒙夏走出公安局的时候,她有一种轻松感,这些话她以前对心理医生说过,可是只有一个倾诉对象远远是不够的,心理医生把她当作病人,可是今天那个警察,似乎并不完全反对她的观点。她临走前怀着愉悦的心情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孙明唯与另一个警察站在一起谈话,她一眼便认出了孙明唯。
她吓了一跳,马上转头跑出大门口,到了出租车上,她才长松了一口气。原来那个家伙竟然是警察!这么说,警察早就在注意她了?难不成,他们之前是把她当罪犯来监视的?但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是客气的,也没有讯问的味道。那么,是某个危险分子早就盯上自己了?为什么呢?因为那笔遗产吗?是的,天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馅饼呢!
俞蒙夏想到自己自作聪明地偷拍孙明唯的场景,又是后怕又是懊恼地捂住了脸。
十
“头发这个细节很重要。”孙明唯对李永林说,“如果只是要拐走一个孩子,不会第一时间先剪掉头发。”
“头发是用来做DNA鉴定的。”李永林的反应很快,“也就是说,俞蒙夏的亲生父母很可能早就知道她被俞和平夫妇收养了。”
“现在断言是亲生父母还是有点儿早了,但这个可能性很大。”孙明唯略有点儿尴尬,知道过分较真儿会得罪同事,于是不在这一点上过多纠缠,“俞蒙夏不是说她的父母对她保护过度吗?我觉得这也可能是养父母担心孩子被亲生父母带走的一种表现。”
孙明唯现在手上已经有了更多关于俞蒙夏的资料,俞蒙夏的生母倪芳华是在医院里生她时难产去世的。因为没有结婚,生产时也没有丈夫签字,孩子出生后在医院放了两个月,一直无人认领便送进了孤儿院。俞和平没有生育能力,但是与妻子马敏感情很好,他们在孤儿院看到俞蒙夏的第一眼就决定收养她,当时的领养手续出了些问题,俞和平颇费了些周折才搞定,为防万一,他与马敏很快便双双辞职,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事实证明,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们搬走后不到一个月,便有人去孤儿院打听过俞蒙夏。院长再想联系俞和平夫婦的时候,后者已经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孙明唯叹了口气,孤儿得到养父母这样的在意是不容易的,这算得上是难得的缘分。但是他们的过度紧张对于俞蒙夏的性格塑造,显然又偏偏起了不小的负面作用。
“只要有名有姓,要找到还是不难,毕竟俞和平是个医生,要找他还是相对容易的。”李永林说道,“假如,当年剪掉俞蒙夏头发的人是她的亲生父亲,或是亲生父亲派去的人,那么只要鉴定结果证实了,为什么不马上相认呢?”
俞蒙夏今年二十六岁,假如那个人就是俞蒙夏的亲生父亲,假如那个时候他就确认了俞蒙夏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二十年都不来相认?什么样的苦衷会持续二十年?为什么二十年后,又来一次基因鉴定?
第二次的基因鉴定的要求者可能是俞蒙夏的亲生父亲吗?孙明唯默默地思考着。为了确保准确性,多疑的人可能这么做,但是为什么要让林留成那样危险的人物掺和进来?这绝不是一个保持沉默二十年的人可能作出的冒险举动,他也更不会杀死林留成来让自己的女儿陷入不可知的旋涡。除非,鉴定者并不是俞蒙夏的亲生父亲,鉴定目的也不是为了认亲。
十一
俞蒙夏做了一个梦,她再一次梦到了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傍晚。她走在放学路上,落了单,其实即便没有那件事发生,她也总是落单的,因为她一直就不爱说话,对于别的孩子感到好笑的事物从来无法找到相同的乐趣。她不爱笑,因此连老师都不待见她,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懂,会在心里生出他们无法看见的阴暗来。
那个男人走过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了,她尝试着往杂货店跑,因为她总是在必经之路上的那个杂货店买棒棒糖,她喜欢老板娘身上干净的气味和干净的双手。但那个男人很轻易就抓住了她,说带她去见爸爸,她知道他不可信,于是她大哭、尖叫,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在她哭叫的時候,男人便向周围人声称是她的父亲,并且假装打骂她,说她考试考砸了。她大喊着:“不是不是,你不是我爸爸!”她冲着老板娘喊:“他不是我爸爸!他不是我爸爸!”因为老板娘知道他不是她的爸爸,她爸爸带着她在杂货店里买过好几次冰激凌。
但是老板娘只是看着她,不帮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男人拽走。她突然明白过来,她只能靠自己了。在那个男人试图把她拖进车里时,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智慧,大叫着:“有人偷车了!有人偷车了!”她成功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对偷车贼更感兴趣的一拨人围过来,她和那个男人坐在车里,人群围堵在车前,不让他们离开。终于,警察也来了。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奇怪地笑了起来,他笑着剪掉了她的一缕头发,然后打开车门,放她离开。
她跳出去,奔向警察。那个男人踩下油门,冲向人群。惊慌失措的人们让开道,他疾驰而去,把她曾拥有过的最简单快乐的人生也带走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那个男人后来有没有被抓到,但估计是没有的。她的父母仿佛受到了比她更严重的惊吓,他们反复询问她各种细节,有时候她睡到半夜也会被母亲推醒,只是为了回答母亲刚刚想到的某个问题。她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了,就谎称自己头疼,撒过几次谎后她就真的开始头疼,痛得她大哭大叫,于是他们送她去看心理医生,又是一番细致的询问。她害怕头疼,所以对心理医生撒谎说她不记得了,到后来她就真的不再记得那个男人的样貌了,他的脸总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被橡皮擦擦去了五官的一幅肖像画。再之后他们就不断地搬家,从一个城区搬到另一个城区,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
俞蒙夏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她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她后来对所有身上有怪味儿的男人都感到恐惧的真正原因。俞蒙夏感到喉咙处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一般,她连忙打开了台灯,但是灯光并没有把窒息感带走,房间里堆满了她难以忍受的恐惧感,它们像是随时都会沉甸甸地砸下来。她抓起一件外套便跑出去,外面的世界当然不会比屋子里更安全,但是外面的危险似乎是稀释过的,她觉得自己还有可以移动的空间。她从小区一直跑到街上去。
孙明唯看见俞蒙夏满脸惊恐地冲出来,他开着车缓缓地跟在她的身后,随时准备冲出去,但是袭击者一直没有出现,而俞蒙夏也完全没有要求助的意思——她只是重心不稳地摔了一跤,然后坐在街心花园里的长凳上,揉着脚踝,于是他意识到她可能只是某种情绪的发作。
他没有那种危险逼近的感觉,没有恐惧感。他通过车窗看着她呆坐着,甚至有一点儿无聊。他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小口喝着,他不知道自己在车里还会待多久,不敢冒险增加上厕所的频率,但很奇怪,尿意还是隐约出现了,他忍着,在那一刻,他再一次对自己的职业感到厌倦。他的厌倦没有持续太久,差不多凌晨五点半的时候俞蒙夏站了起来往回走,她走过孙明唯的车子的时候突然侧过头冲着车窗笑了笑,那笑容里是带着感激的。孙明唯愣了几秒钟,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她就会确认这是在保护她,他现在开的车子是大众,她不可能有证据,最后他骂了句“该死”。
——该死的女人的直觉。
十二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可能他认识的什么人里有我的名片吧。哦,我在几个网站上也有联系方式。”陈河说道,“我们这一行的业务差不多就是这样,来什么客户基本都是偶然的,你也没法儿选。”
孙明唯在心里骂他是老狐狸,但他的谎言没有漏洞。陈河如今的客户非富即贵,像俞成那样的人和陈河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一道桥梁是不可能发生交集的,即便他从什么地方得到了陈河的联系方式,陈河也有一百个理由不承接他的业务。另一方面,让俞成付给陈河十万元作为酬金,以俞成那个阶层的思维模式,也是很难接受的。
陈河不是一般人,他太擅长与警察打交道,所以孙明唯只能侧面出击,从陈河的客户名单入手:他很确定这一点,给俞成钱的人与引导俞成去找陈河的人,就是同一个人,而且百分百就是陈河的一个长期客户。
名单很长,这意味着又是一系列漫长、繁杂的排查工作。
十三
老年棋牌室、医院、银行、社保局、诊所、麻将馆、公园……有机会但并不代表机会是容易出现的,有无数个瞬间,孙明唯都觉得那就是该放弃的一刻。与其说他坚持下来,不如说他凭借着职业的惯性滑过了低谷期,排山倒海的厌倦感之后,他终于在本市某交通分局门口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他期盼已久的答案:因为酒驾出了交通意外的俞成,在缴纳了罚款之后,上了交通局门口的一辆豪车后离去,这辆豪车属于本市富商王斌。 王斌同时也是陈河的重要客户,两个人合作已经超过十年,完全符合孙明唯的“交集原则”:既要认识俞成,又要与陈河有过硬的交情。孙明唯一确认王斌的身份,马上就在心里说了一句:就是他了。没有同伴欢呼运气好,尽管从表面上看这个结论像是偶然得到的,但是天知道这个偶然的背后是多么巨大的工作量,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即便这是一个偶然,也是要用无数必然的辛劳才能换回来的偶然。
王斌六十七岁,德里集团公司董事长,富可敌国自然算不上,表面的财富在本市富豪中算得上前三甲——鉴于他这个年龄的中国商人都喜欢藏一半露一半的习性,当然更由于他本人向来低调的作风,孙明唯估计他的真实财富应该要多得多。王斌身上有一个特质是出乎孙明唯意料的,不太符合他原先对于这个人物的设想:二十年前王斌就已经发家了,期间虽然有几次起落,但从来没有惹过官非。王斌在十年前领养了一个十三岁的孤儿,也就是德里集团的继承人王弦哲——假如俞蒙夏真的是王斌的亲生女儿,为什么王斌还要去领养一个儿子呢?孙明唯分析着资料,王斌显然曾经有着许多有钱男人的通病:即便结了婚也喜欢拈花惹草,但并没有找到一个对此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妻子,于是他的婚姻失败了三次,婚内婚外都有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了。但像他这样的人,自然应该是不缺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哪怕是用钱买,他也可以买到一个有着自己血缘的孩子,但为什么他却选择从孤儿院去领养了一个孩子?孙明唯有些疑惑了,二十年前那个试图绑走俞蒙夏的人,是王斌派去的吗?如果他知道俞蒙夏是自己的孩子,为什么选择把一个孤儿放在身边而不是让亲生女儿承欢膝下?依他的财力,要找到俞和平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另外,王斌在五年前患了慢性肾功能衰竭,一直依靠透析度日,两年前虽然换了肾,但是身体每况愈下。像这样的人,应该更在乎有着血缘的后人吧?假如俞成的钱来自于王斌,而王斌也正是通过俞成把钱间接给到俞蒙夏,那么他应该是已经肯定了俞蒙夏就是他的女儿,一个身子半截入土的老人,没有任何理由不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相认吧?
孙明唯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那个看起来神经兮兮、宛若无辜小兔的女人,竟然把自己骗过了吗?很快,孙明唯又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愤怒是没有道理的,俞蒙夏见过还是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属于她自己的隐私,她有权保守秘密。
可是,孙明唯想着那张焦虑不安的脸,看上去如此真诚,他耿耿于怀地想,全是假的吗?李永林看着孙明唯的脸色阴晴不定,但是猜不出孙明唯在想什么。
“这个俞成估计是王斌在医院里发现的吧?我要是他,也会专在要死的人里挑。”
李永林的话提醒了孙明唯,使得他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
王斌与俞成,假如他們过去从未有过交集,那么他们出于偶然坐在一个车里的几率大约仅次于俞成买彩票中头奖的几率。孙明唯根据手上的证据大概推测了一下他们相遇的经过:得知自己患了癌症的俞成,在绝望的煎熬之后,决定在临死前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于是他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一共是三千六百五十四元,买了一套中档的西服,租了一辆四百一天的大众车到了酒吧。但是他没有找到艳遇,只是喝了个烂醉,他不懂得找代驾,又没有碰上检查酒驾的交警,便开着车直接撞到了桥头栏杆。他被送往了医院,在那里认识了王斌。不管王斌不肯公开俞蒙夏身份的原因是什么,总之他找到了他要的、可遇不可求的、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奇货可居的俞成,他是在那个时候伸出了他的手,帮俞成赔付了五千三百元的修车费。而对于祸不单行的俞成来说,那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
一拍即合。
接下来要做的便简单了,找到王斌,取得DNA样本,啪的一声,把证据拍在桌面上。想一想都觉得痛快。
十四
孙明唯咬着牙看着对面的那道铁门——雕花的豪门,门后面是小公园般大小的私家花园。这是一座独栋的别墅,门接着门,门连着门。
王斌住在其中一道门后面的房间里。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他已经陷入昏迷,随时会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病情恶化,只知道医生已经判了他死刑,以及他选择在家里等死。也许是他的养子王弦哲代替他作了这个决定。王弦哲是一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残酷冷血的家伙,他甚至都不肯装装样子。孙明唯毫不怀疑在王弦哲的道路上曾有过别人的鲜血,当然,王斌也不会是干净的,他曾经经历过几次可疑的意外,与他有利益矛盾的人里,也有人死于可疑的意外,孙明唯完全不觉得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按照通常的说法,此时王斌的大脑里可能正闪过他生命中的每一个片段。孙明唯的脑子里也在回忆王斌的一生,这是一个貌似幸运儿的悲剧人物,没考上大学,白手起家,什么生意赚钱他做什么,做什么都赚钱,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富甲一方。再加上长得不差,女人们走马灯似的换,婚姻成了摆设,小三捉奸的闹剧从未断过。蜂拥而至的亲戚们完全纵容他,过去瞧不上他的都开始拍他马屁,他可能曾有过朋友,但是后来又都失去了,他是个不能与之共富贵的人。从他给父母买下的豪华墓地来看,他大约是孝顺的,只可惜这二老并没有享受几年好日子便先后过世。那些留下来的人未必就沾了他的光:有因为他的鸟尽弓藏而被弃如敝屣的,也有因为吃里扒外身败名裂的;有因为妒恨交加反目成仇的,还有因图谋他的财产而锒铛入狱的。他的前妻们与情妇们,有被人绑架用来向他勒索的,有因仇恨他而给他戴绿帽子的,有受不了起伏太大的生活刺激而进了精神病院的,还有很多也许连王斌都记不得名字的女人。孙明唯不知道她们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也不知道俞蒙夏的生母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却不一定是他的女人中结局最悲惨的一个。
这样的生活,无知者或许会大呼精彩,但这带有砒霜味儿的精彩,其实只适合戏剧。当事人的毒药、观者的热闹,残忍而恶劣。
孙明唯看着那些门,他不能进去,也清楚自己等不来搜查令——你不能仅凭推论就把一个垂死的老人带走。他也无法拿到王斌身上的任何样本,连一根头发也拿不到。他坐在车里,不管等多久都是徒劳,这不过是他的姿势而不是他的办法。他绝望地看着那道他进不去的门,他只差最后一步,那个老人也只差最后一步,他们都在等一个必然是悲剧的结局。对于王弦哲来说,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最后一步:王斌财富帝国的最后权力,即将全部归入他的手中。 孙明唯忽然想到了一个计策,它简直就像是在他的脑子里掀起的一道闪电:俞蒙夏。他可以让她以亲生女儿的身份上门,他陪着她去,她可以哭,可以闹,也许会有那么一种可能使得王斌愿意见她。弥留的老人心会软,神志也不那么清楚,那么他便可以轻易拿到证据——但这就意味着他要把她的世界撕碎,然后强塞给她一个比她已经在害怕的世界还要可怕的世界。她会怎样?她的精神能承受吗?她的肉体能承受吗?她已经活得战战兢兢,完全没有能力应对那个世界里的魔鬼们。她的身份对王弦哲来说必定是个巨大的威胁,王弦哲怎么会允许自己辛苦搏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就算她什么也不要,也阻止不了他的忌惮。
孙明唯突然有那么一点儿懂得王斌的做法了,对俞蒙夏的关心像是从大脑里某道狭深的缝隙里突然跳出来的,尽管这关心微弱得如萤虫之尾,但也使得他进入了一个他没有想象过的情绪之境:假如他是那位父亲,假如他还有那么一点儿舐犊之情,就不会把俞蒙夏置于一个危机四伏的处境——他的世界,他拼尽全力挤进去的这个金光四射的世界。他看上去是这个世界的王者,但即便在他力量的全盛时期,他也必须步步为营。他的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的,金手指带来幸运,也带来恶魔,他独坐在金光灿灿的椅子上,用亲情、爱情和健康做了这金手指的祭品。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她生活在他的世界之外,正因为他的金手指触碰不到她,所以,她就不必变成那金光闪耀的冰冷,或是太平间里的冰冷。他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足够的爱,但他至少要把这一件事做对。
是的,假如他已经在这个金色的荒漠里筋疲力尽,他会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对绿洲的幻想,他也会找到像俞成那样的一个人,留给她一笔可以让她在关键时候渡过难关的金钱。只要她不惹是生非,这是一笔可以带给她两三年不必为衣食忧虑的、同时也不会剥夺她努力的动力的金钱;只要她懂得居安思危,这当然也是一笔不会为她带来无妄之灾的财富。二十万的数字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还没有交房的房产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孙明唯能够感觉到这些计算里对人性的洞见。他的眼睛有些发酸,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父亲——他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酗酒,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发酒疯时会骂脏话、砸东西,吓坏了他和他的母亲,但是他为了养家尽了他所自认的全力,他只是不懂得如何变得更好。于是孙明唯无法抱怨他,只能自己学会变得更好。孙明唯常常会想,这是命运精妙的安排,如果他不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也许他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甚至可能会是林留成。
孙明唯挣扎着,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确实可行的办法。这个办法需要他残忍地利用一个恶人最后的善良,同时更加残忍地毁掉一个善良无辜者的人生。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突破這一条道德底线,也无法忽视它的力量,他想象出了那个女孩子死去的尸体——惨白的无辜,这时,他居然真的感觉到心脏的疼痛了。孙明唯努力寻找不这么做的其他理由——一个更近乎理智而非人情的理由,他不想自己被软化掉,有一就有二,他不想撕开这道口子。
他把大脑放空,以此拖延自己作决定的时间,突然,他视野里别墅的灯全都熄灭了,孙明唯打开车门便往大门处冲,但这并不是他的机会,三十秒后灯便又亮了。王家雇佣的保镖拦住他说,熄灯代表王斌死了,三十秒是王弦哲为他默哀的时间。
十五
葬礼上的王弦哲,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曾经给王斌默哀三十秒的人,人们议论他,谴责他,鄙视他,孙明唯多少有一点儿同情他了。
孙明唯打量着四周,寻找着机会。尸体近在咫尺,也许他真的能拿到他所要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晚上的时间会更好一些。他的大脑里运算着无数方案后果,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这应该就是做罪犯的感觉。
王弦哲朝他走来,孙明唯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疑心,而且王弦哲亲自行动说明了他疑心的程度。孙明唯想,这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谢谢您过来,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人太多,怠慢了。”王弦哲向孙明唯伸出手,他的语气是冰冷的,“请问您是……”
“警察。”撒谎是没有意义的,孙明唯镇定下来,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今天不是时候。”王弦哲挑了挑眉,居然没有怎么意外和惊慌,“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但不管怎么样,今天不是时候。”
孙明唯想,这家伙肯定有问题,有很多他还没有想到的问题,回去可以再好好挖一挖。但这家伙说得对,今天不是时候。
两个人正在想着怎么从对方那里脱身的时候,一个走到棺材前、看起来像是要鞠躬的人,突然从黑西装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小锤子,冲到玻璃棺材前狠狠地砸了好几下。玻璃碎裂开,人群都炸开了,孙明唯反应最快,他扑了上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王弦哲,等到他和孙明唯一起制服那家伙的时候,孙明唯已经把几根王斌的头发揣到了衣袋里。
“啊——啊——”歇斯底里的男人在号叫,满脸悲痛。孙明唯后怕地看了一眼王斌,就差那么几秒钟,如果再晚一点儿,死者的脸准会被那家伙给砸烂。
十六
孙明唯在讯问室外抽着烟,他现在暂时还没有心情去搭理里面的那个疯子,虽然后者已经安静下来了。他更关心另一个结果。
李永林带着报告过来了,满脸都是答案。
“证实了,王斌和俞蒙夏,父女关系。”
孙明唯一点儿都不惊喜,他要的就是一个证据而已。“王弦哲来了。”李永林接着说,“来得真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也得来,于情于理他都得立即配合调查。”孙明唯叹了一口气,“走吧,去看看。”
谈话过程中王弦哲一脸狐疑地看着孙明唯,似乎觉得孙明唯早就知道什么却没有给出及时的警告。
“这个人,你不会不认识吧?”孙明唯顺水推舟,故布疑阵。他看着手里的资料,一个叫张华的小建材商,四十九岁,妻子早丧,与王斌并无业务联系。这半年来企业一直亏损,房产、车子都填了窟窿。半个月前他的女儿张雪出车祸死亡,二十六岁,刚刚大学毕业两年,葬在龙泉山的高档墓地里。信息量很大,孙明唯想,就差几个连接环。 “所以,王弦哲还是认为你的女儿是他养父的女儿?”
张华痛苦地点头:“我没说。”
“那份鉴定报告,是在哪家医院做的?”孙明唯继续问。
“我不知道。”张华说道,“应该是地下机构吧?但是……”
张华顿了顿,孙明唯知道他要说的一定是个关键问题。
“但是什么?”
“我觉得王弦哲可能偷偷做了报告。”张华说道,“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阿雪的身边,他的神情很怪,我怀疑他可能拿走了阿雪的头发。”
孙明唯疾步走出讯问室,立刻申请安排人保护和监视俞蒙夏——不管王弦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至少得保护那个女孩儿的安全,虽然她迟早要知道,但是现在,他能为她做的就是这个了。
十八
俞蒙夏发着高烧,她感到口干舌燥,几次试图爬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但都被虚脱的身体阻止了。
每次生病的时候她就会意识到孤独的可悲,比起现在的可悲,过去那些被禁锢也被保护的日子,也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她想,要是自己稍微合群一点儿,性格再随和一些,甚至可以再虚伪一些,那么现在她也许会有一个用得上的邻居。她笑话自己的可怜,然后想起几天前那个坐在车里的警察,他是在保护自己呢。那个黑暗的、惊恐的夜里,她跑到街上去,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感觉到被他关注,她一直坐在寒风里。现在,她的危险结束了吗?如果他们还在调查,也许他还会在下面的某辆车里。
敲门声响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办法起来开门,连大声答应一声的力气也没有。敲门声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她想这大概是由于自己忘了关客厅里的灯,敲门者会从门缝的灯光得出自己可能在家的结论。
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因为放在床头,它一响她就立刻接通了。
“喂?俞小姐,是你吗?你在家吗?”
不知道为什么,俞蒙夏听到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时,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她呜咽着说了一句她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会说的话。
“帮帮我,请你……”
“你怎么了?”手机那边的声音很着急地问。
她不说话了,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她慌里慌张地把手机挂断了。她的意识又有些迷糊了。
几分钟之后,公寓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男人冲了进来,看见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吓了一跳。男人摸了摸她的额头,抱起她便往外走,她尽力去辨认他的五官,很失望地确认来人并不是那天晚上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警察。但她不怎么害怕,在晕过去之前她推论出进来的人也应该是一个警察。
十九
“幸亏及时,”李永林向孙明唯报告,破门的命令是孙明唯下的,李永林憋着笑,“不然,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孙明唯微微有些懊恼,这事肯定会被人当笑话说上一阵子了,但更多的是宽慰,人没事就好。看来王弦哲是没有打算对她下手,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不会。孙明唯抬腕看了看表,此时的王斌正在被火化,他身体上的证据也都随着烈焰灰飞烟灭了,俞蒙夏以后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很难再被证明,除非王斌留有其他合法的DNA样本可用。但愿王弦哲因此罢手,毕竟对他的利益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但是他是否能这样决定,取决于他的性格而非理性。孙明唯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再会一会那家伙。
“有一点很奇怪,王斌都认了张雪是女儿了,王弦哲顺水推舟就好,如果怀疑张雪不是王斌的女儿,秘密查一下就好,干吗非得把俞蒙夏拉进来?王斌一死,真的假的有什么关系?还有,王弦哲怎能允许他下面的人把人命案闹得这么大?”李永林提出自己的疑问,恰好也是孙明唯的疑问。
“估计是防着王斌有另外的遗嘱,他是养子,要防着王斌把钱都留给亲生的,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敢放松。”孙明唯强迫自己解答,但他并不对这个答案有十足的信心,“杀人灭口这种事当然不排除他做得出来,但是……”
但是林留成的死相当古怪,凶手在没有取到报告的情况下就杀了他,而且故意让警方发现,假如那个凶手的雇主是王弦哲,那么此人的做法未免有点儿太坑主了。但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线索,又说明他是一个思维缜密、极度狡猾的家伙,至少不会犯低级错误。孙明唯的心中一动,莫非……
二十
“她是我姐姐。”
王弦哲坐在孙明唯对面的椅子上,他整個人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和三天前的状态完全不同。
火化大概让他安心不少,孙明唯想,王弦哲的轻松不像是装出来的,当他承认张雪是他姐姐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心虚的感觉——当然,不排除他仍然在伪装。
“这些年我知道我爸一直没放下,虽然他不说。”王弦哲继续说道,“可惜的是,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人有旦夕祸福,”孙明唯一语双关,“谁也主宰不了意外。张华这边,大概就是关一阵子,他的精神状态也还算稳定。”
王弦哲却流露出了担忧:“他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这事说到底是我爸的隐私,我也不想太多人知道。”
“我想张华也不会想太多人知道。”孙明唯道。
王弦哲在他关心的问题上又多说了一句:“人不是随时都能按理智生活的。”
孙明唯敷衍地点点头,把话题引向他关心的地方:“有人说,你爸的病是突然恶化的,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有一些针对我的谣言。”王弦哲的脸色变了,“但是我对我爸问心无愧,他的病是迟早的事,我没那个必要。医院的诊断和用药都是透明的,你们尽管去查。”
“很多人习惯拿八卦当证据,所以你要是能澄清一下对你也有好处。”孙明唯说道,“你父亲生前可有什么得罪过的人吗?”
王弦哲的表情显示他认为这个问题很好笑:“多了去了,恨他的人也一大把呢。”
“有找过你麻烦的吗?”孙明唯问。
王弦哲歪着头:“怎么,有人要搞我吗?”
“说得好像以前你没被人整过似的。”孙明唯道,“为了利益,总有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王弦哲有些感触地吐了口气:“这种事,还是你们警察最懂。”
“所以,有事还是找警察比较好。”孙明唯说,“我们有经验。”
王弦哲哈哈笑了两声,表示他欣赏孙明唯的幽默感。
“你爸爸病情恶化前,一直住的地方是这里吧?”孙明唯把一张度假山庄的照片递给王弦哲。
王弦哲点点头:“我们家的,没对外开放过。那时候我刚好在国外,也没能赶回来。”
“当时他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孙明唯问道。
“两个专业护士,一个保姆,一个管家,”王弦哲回答,“还有他的保镖和司机。”
“请你给我一张名单,有些问题我需要亲自问问他们。”孙明唯说道。
王弦哲皱着眉头,沉思了十几秒。
“你的意思是,我爸的病,真有可能是别人搞鬼?”
“这个需要调查之后才会有结论。”孙明唯说着套话。
王弦哲不太高兴,但还是把名单列了出来。
二十一
“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吧,可以一个人走一两个小时都没问题;有时候吧,又只能躺在床上,连喝水都需要人来喂。”
说话的人是贾燕,一个高瘦的护士,三十五岁,长得一点儿也不亲切,她的表情像是一个永远对学生不满意的教师。从其他人的口中可以确认,她的行动力确实是一流的,对于某些性格倔强的病人来说,她这样的更合适。
“你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吗?”孙明唯问。
和其他人一样,贾燕摇着头:“我和小林轮班。有时候他会赶我们走,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他独自出过门吗?”
“经常。”
“他一个人开过车吗?”
“有那么几回。”贾燕回忆着,“只要检查之后觉得身体状况还行,他也不是囚犯。”
“他有出现过不正常的那种精力旺盛的状态吗?”孙明唯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贾燕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明白孙明唯想知道什么。她犹豫了几秒钟,接着说道:“我曾经怀疑过,可能别人给过他兴奋剂之类的药,但我没有证据。”
“你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贾燕摇头:“没证据不敢乱说,他毕竟是付钱的人,我不想因此丢了工作,家里的小孩儿还在上学。他出手比很多人都大方。”
孙明唯没有鄙视她的功利,就算她说出来,王斌也不会改变他的行为。她看了太多的生死,王斌的结局在她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个迟早问题。
孙明唯把纸笔递给她:“有几次?分别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开车出门?是不是一个人?”
贾燕皱起眉头:“我记不全。”
“记得多少写多少。”
二十二
“家里面嘛,那几个股东都来过的。”保姆陈琳瞄了一眼孙明唯的脸色,停下来。孙明唯也不太清楚她到底想要从自己的脸上获得什么信号,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陈琳因此而紧张起来,她慌忙结结巴巴地补充,“山庄那边,没……没什么人来的,来了也不会见的,都说不在。”
“王弦哲也不见吗?”孙明唯问。
“小王总不到这边来。”陈琳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老板跟小王总的关系不好吧?”
“那……那倒不是,小王总其实还算孝顺的,老板骂他,一般都不还嘴的。”
这倒更糟糕。孙明唯想,这还不算坏吗?
“他们说话的时间多吗?我是指不在山庄的时候。”
“很多的。”
“都谈什么?”
“都是生意上的事,我也不懂。”
“你老板在山庄也工作吗?”
陈琳摇头。
“那他做什么?”
“看书、画画、休息。”
“他和小王总在一起的时候会谈他看的书和他画的画吗?”
“这个……我也不是随时都在啊。”陈琳说,“反正我没有听到过。”
“他最后画的画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一下?”孙明唯想了想,提出要求的同时看了看客厅外面的假山,这个私人山庄顶得上一个小公园。
陈琳从王斌的书房拿来一张画。
画的是树,繁茂秀丽的一棵大树。一只蝉藏于叶间,悠然自得。因为没有螳螂,也没有黄雀。孙明唯叹了口气,把画还给陈琳。
“你还记不记得,他在这儿,最开心的是哪一天?”
“这个月2号,”陈琳一口就答出来了,“那天真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为什么?”
“都以为他回光返照了啊。”陈琳感慨颇深地看着孙明唯。
“那天之前,也就是1号,他是不是自己开车出去过?”孙明唯问道。
“嗯,还真是呢!”陈琳说道,“那天他和老桑一起出去的,但回来的时候只有老板一个人。”
“他几点回来的?”
“晚上十一点多。”陈琳说道,“他提前说了的,会晚点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穿着他离开时的衣服吗?”
“这个我不记得了。”
“现在去查一下,”孙明唯说道,“看看他有没有哪套衣服不见了。”
二十三
“我送他到了南湖公园那边,然后他就硬要我离开了。”桑军指着三辆车中的黑色奥迪说道,“那天开的是这辆车。”
“他经常去南湖公园吗?”孙明唯盯着那辆车,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没有。”桑军说道,“他其实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那天,可能只是一時兴起吧。”
“你们那天在哪儿分的手?”
“公园门口。”
“几点分的手?”
“十点左右吧。”
“他拿了些什么东西?”
“就是一个背包,里面应该有药,哦哦,对了,应该有他打针的箱子。他有糖尿病,要按时打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