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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假设简直是异想天开。”特伦斯·贾米森上校一边说,一边把更多的糖拌进咖啡里。
他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上校半小时前刚下了来自新伊甸星总部的飞船,此刻正坐在我这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他屁股扭捏地挨在海绵椅子的边缘,神情看上去就像在向神父告解罪过。他身材瘦弱,说话细声细气,灰蓝色的眼睛总是躲躲闪闪。除了那身制服之外,实在看不出他是一个七大行星太空联军的高级军官。
我开口道:“的确有些异想天开。毕竟我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在绝大多数案例中,我们有的只是来路不明的传言。”
贾米森惊愕地看向我,“西伯特博士——”
“请叫我诺拉。”我只是一个平民雇员,上校的来访也不过是一次“礼节性访问”。对,“礼节性访问”。
“诺拉,实话实说,我甚至不确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许是一只蜜蜂钻进了某个高层的帽子里,才让他这样突发奇想。”
贾米森并没有说实话。他见过蜜蜂吗?反正我从没见过。无论我的出生地新伊甸星,还是这个风吟星上的前哨基地都没有蜜蜂,这里的原生植物都是通过风或鸟类来传播花粉。其实我对贾米森此行的真实目的心知肚明,也预见到了他的任务可能的两种结果。
两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博士……诺拉,”他说道,“我们开始吧?”
我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我痛恨自己的生活。我选择改变,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
“我的天啊,”贾米森叫道,“我还以为……”随后,他恢复了镇定,“这和简报里的照片可不一样。”
“是的。”我答道。
我们站在轮床边。“蜘蛛”们——当然不是真正的蜘蛛——的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一张由极细的暗红色纤维织成的网状薄膜将女孩赤裸的身体紧紧包裹。“蜘蛛”的细线呈不均匀分部,她的前额、颈部和私处暴露在外,而眼睛和刚开始发育的胸部则已经被完全裹入茧中。
贾米森的脸部肌肉厌恶地抽搐着,“为什么不把这层东西洗掉?”
他其实知道问题的答案——都写在近十年的情况报告里。因此我们就玩起了心照不宣的游戏。他装傻充愣,希望能从我的回答中听出一些隐匿的信息(联军总是怀疑,或者说期待我隐瞒了什么)。我没有隐瞒任何事,并且一直想让特别行动总部相信这一点。贾米森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过我在总部里颇有几个朋友,因此我对贾米森的背景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明白不与他合作的严重后果。
于是,我说:“我们尝试过两次体内体外的全面清洗。两个病人都死了。我们只能看到那些‘蜘蛛’,看不见侵入鼻孔、口腔、肛门、耳道中的生物薄膜。解剖之后,这些薄膜才展露在我们面前。她的身体全部被层层叠叠的微生物所占据,改变是由里向外的。来吧,你可以摸摸她。‘蜘蛛’和微生物已经与她的DNA结合在一起了。不会伤害到你。”
上校并没有伸出手来,“她感受到痛苦吗?”
“不。”旁边的显示器显示:脑电波没有任何疼痛的迹象。但他不是医生,对身边的那些显示器不屑一顾。
“她是谁?”
“我们几小时前刚刚证实,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简·狄波特奥,是联军的家属。她的母亲是采矿基地里的一名普通士兵,父亲则是一个平民。报告显示她的父亲是一个酒鬼,可能虐待过女儿。”
“这种事难道没人管吗?”话音中流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不以为然。醉酒和虐待家属不符合联军的规定。在怯懦的面具之下,贾米森是一个极其刻板的人。而且他像其他经常星际旅行的人一样,快速地适应了重力差,尽管风吟星上的重力比新伊甸星要小0.2G。
“上校,”我低声说道,“阿尔法贝塔两个基地里的军人和平民超过六千人,我们无法洞悉一切。”
他点了点头,眨眼间又变回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只温顺胆小的兔子,“跟我说说她的体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体内的消化菌群——从口腔到直肠里的微生物——都被消灭了,或是被替换成了生物薄膜。你知道,就像基于DNA理论的有生源说①。”我故作谦卑,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大多数器官都被改造成新的微生物刚好可以适应的环境。只有声带例外,它被彻底重构,能发出超过人类听力范围的声音。”
“为了和谁交流?”
“还不清楚,也许是他们之间的沟通。这是一个巨大的行星,上校,在这里联军的存在着实是微不足道。我们在群山间的前哨基地和采矿基地,只不过是两粒尘埃。”
“是的。我知道,但怎么会……”他毫无感情地笑笑,作为对我的谦卑的回应。我讨厌他。
“我们也不知道。地球上有些蜘蛛会在猎物身上注入毒素来消解组织。也许这些‘蜘蛛’注入了某些可以失活或激活DNA的物质。就像病毒那样,这些微生物可能会把自身的某些DNA注入宿主,从而接管部分细胞机能。不过整个过程恐怕与地球生物的不尽相同。”
“这种微生物活动对她的大脑产生了多大影响?”这就是贾米森上校此行的目的。
“虽然还无法量化,但影响一定是有的。最小的入侵者和病毒差不多大,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脑血管障壁②。”
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我想看看最终成品。”
“他们可不是什么产品,上校。我们称之为‘蛾’,我们也不会——”
“蛾?他们有类似翅膀的结构吗?”
“当然没有。我承认這个名字是有点误导。不过从茧里出来的‘蛾’,没有被留在基地。他们都到外面的灌木林里去了。”
“然而有些却溜了回来,其中一个就在这里。”
他的情报网络比我预想的要更完善。沃伦夫妇一直对儿子的归来守口如瓶。
贾米森说道:“我想见见布伦特·沃伦。” 我们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我们痛恨自己的生活。我们选择改变,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
第一次事件的发生完全是一场意外。十年前,下士内森·卡特、二等兵萨利·奥基夫和二等兵萨拉·莱诺斯基到基地外的灌木林里去“开派对”。这样做真是愚蠢之极。风吟星上遍布掠食者,其中有一种野兽几乎和犀牛一样大。在这个绝大部分地区还未被探索过的庞大星球上,极有可能存在着更大、更危险的动物。然而,那三个士兵就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总觉得那些危险伤不得他们分毫。他们喝得烂醉、嗑药、滥交。第二天下午,擅离职守的奥基夫和莱诺斯基步履蹒跚地回到基地里,卡特却踪迹不见。搜索小队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找到了他。“蜘蛛”和生物膜已经把他包成了一个茧。我们把他放进隔离室,把他身上的纤维洗掉,用广谱抗菌和抗病毒药对他进行治疗,几乎把医疗库里所有的东西都用上了。但最终,他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
从那以后,陆续有二十二人遇袭。有些是意外,有些则可能是蓄意自杀,大多数都发生在采矿营地里,那里的地理环境和生活条件都比较艰苦。由于地势平坦,我们在基地建起了太空港,并在周边建设化学制剂屏障来防止“蜘蛛”入侵。从未有人在基地内受到过微生物的侵害。
伊丽莎白·狄波特奥在夜间独自离开基地。布伦特·沃伦则是在采矿营地里遭到袭击的。在伊丽莎白之前,他是唯一一只回来的“蛾”。
联军的掠地飞船降落在离基地一英里外,树林和小河之间一片平坦的草地上。驾驶员关闭了引擎。草地上停着一台探测车。贾米森对我说:“那不是联军的车,是沃伦家的吗?”
“那是教堂的车,借给他们用的。沃伦一家人很好,上校。一家人相亲相爱,布伦特每隔几个月就要和父母见上一面,这可能就是他变成‘蛾’之后还从采矿营地回到这里来的原因。”
“他怎么——”
“他到这里之后,只是安静地等着。最后是一台无人机发现了他,便有人通知了他的父母。”
贾米森的嘴紧绷了起来,“一台联军的无人侦察机。”
“它是在日常巡逻中发现布伦特的。”我接触贾米森的时间越长,他越让我毛骨悚然。
“沃伦夫妇和……他,在哪儿?”
贾米森差一点就用了“它”。我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他默默地盯着我,然后又露出了那种兔子般害羞的表情。我补充道:“再等一会儿。”贾米森随着我爬出飞船。风给了这个星球可笑而又充满诗意的名字。温暖甜腻、不徐不疾、永不停歇的风吹拂在我们的脸上。
几分钟之后,吉娜和特德·沃伦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的小女儿跟在身后,我想不起她的名字。布伦特远远地坠在后面,看上去就是一个周末外出散步的普通家庭。
贾米森猛地吸了一口气。
布伦特·沃伦一丝不挂,脚步轻盈,动作如舞者般柔和流畅。结茧的过程通常持续几个星期,长短不一。我们还不清楚具体原因。从茧里出来的肯定不再是人类。虽然形体上保留着四肢、躯干和头部。但暗红色的皮肤上布满着微小的凸起,既不是毛发也不是鳞片,不知有何作用。而头部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恶心的地方。
布伦特的头膨胀成了一个光滑的圆球。从两个早期的解剖案例中可以看出,他们的面部皮肤下出现了一种新组织,其中有功能未知的细胞器把触须伸向大脑深处。布伦特的面部器官都缩小了:鼻子变成了两个小孔,无唇的嘴看上去就是一条细缝,控制笑容和皱眉的上脸提肌也消失了。他的头顶上还出現了另一个较小的圆球。只有灰中带绿的眼睛保持着原样,大多数时候,沃伦夫妇只是盯着儿子的眼睛。
他们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望着我们。吉娜微笑着,双眼却在打量贾米森的制服。特德则是满面愁容。他俩都是联军的平民雇员,在布伦特出事之前已经计划要离开这个星球了。如今他们只能留在布伦特的身边。沃伦夫妇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不知道总部究竟听说了怎样的可怕传闻。
“贾米森上校,这是特德和吉娜·沃伦,还有他们的女儿……呃……”
“伊莉斯。”吉娜接口道。
“噢,对不起,伊莉斯。这就是布伦特。”
布伦特沉默地看着贾米森,无唇的嘴轻轻地蠕动着,然而不管他用的是哪种无法想象的语言,都不是在对我们说话。
×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痛恨自己的生活。×选择改变,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
贾米森抢过话头,他提高嗓门,话音盖过了四周的风声和流水声,不过依旧保持着兔子般谨小慎微的举止。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因为他就是联军,而风吟星在联军的管辖之下。
“沃伦先生,你能和你儿子进行交谈吗?”
“不能。”
“那你们用手势交流?”
“大多数时候是的。”
“能给我演示一下吗?”
特德的脸沉了下来。吉娜用一只手挽住丈夫的手臂,说道:“我们可以试试。布伦特,亲爱的,给贾米森上校看看你给我们找到的药草。”
布伦特一动不动,不过他的左手微微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求求你了,布伦特。”
依旧毫无反应。
吉娜想要去触碰儿子的左手,特德拦住了她,“亲爱的,他不想那么做。”
伊莉斯走到母亲的身后,抱住她的双腿。
吉娜对贾米森说道:“是这样,他给我们看过一些药草,后来又给了我们一些。”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簇略带紫色的茎秆,周围还有几片浅紫色的叶片,“我告诉他有点头疼,他就给我采了这些草药,还比画着让我嚼下去。”
我赶忙说:“别吃那些东西,吉娜。布伦特现在的代谢功能——可能——和你的完全不同。”
贾米森对任何人的代谢功能都不感兴趣。他问:“这个‘蛾’……哦,不,布伦特还听得懂英语吗?他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是的。”特德回答道,对贾米森的反感已经表露无遗。 “他一从茧里出来就能明白你的话吗?”
“是的。”
“你给他一个命令,他会执行吗?”
“我从来没有命令过他。”
“除了回应你的话之外,他会通过手势或其他方式主动提供信息吗?”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会。”特德答道。
“什么样的信息?”
吉娜说:“在我询问之前,他就告诉我们,他很好,很快乐。”
“他是怎么告诉你的?”贾米森问道。
在吉娜回答之前,也在特德发脾气之前,布伦特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又一步。贾米森没有丝毫退缩——这点我很佩服他——就连坐在掠地飞船里的驾驶员都紧张了起来,她举起枪对着布伦特,我猜她一直都把枪放在大腿上。沃伦夫妇并没有注意到她。我不知道布伦特是否看到了,是否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不管怎样他停了下来,无唇的嘴又动了起来,自言自语——反正不是在对我们说话,他一定知道我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那么还有谁或是什么东西在倾听他的话呢?
布伦特侧身朝向他的父母,举起右手放在嘴上。他用手盖住自己的嘴,随后朝沃伦夫妇做了个吹气的动作,一个飞吻。
接着,他就走了,大步跑进丛林,消失在树木之中。
我从不流泪,但此刻眼睛却感到一阵刺痛。
贾米森说:“他有没有直接接触过你们?”
“有。”抢在特德开口之前,吉娜飞快地回答道。
“当他碰到你的时候,身上的那些凸起是黏糊糊的、粗糙的还是别的什么感觉?”
“你去死吧!”特德叫道。
×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痛恨自己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回到掠地飞船里,我说:“你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故意激怒他们,为什么?”
贾米森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随后又加了一句,“他们不该让小孩子靠近那个赤身裸体的东西。”
我没再说什么。我需要思考。贾米森没有完成他的任务,至于原因,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自己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伊丽莎白·狄波特奥的双亲坐在诊所的体检室里。我的助手科特说:“我没让他们进你的办公室,当然也没让他们见病人。我才不管他们是谁呢。”他有点闷闷不乐。
彼得·狄波特奥萎靡不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眼睛半闭着,浑身散发着酒精和汗臭味。贝弗利·狄波特奥是一个三十多岁、体格健硕的女人。她一身矿工的打扮,愤怒地跺着脚,“你他妈的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在我的女儿身上?!我为联军工作,你应该要照顾我们,可现在你……他们……”
“对于发生在伊丽莎白身上的事,我感到十分抱歉。”我说,“可这并不是联军的责任,也不是我的。伊丽莎白晚上自行离开营地,很显然家里没人注意到她。”
彼得·狄波特奥嘟囔道:“畜生。”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刚想让他重复一遍,就听见贝弗利说:“我要见伊丽莎白!”
“当然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准备——”
“别说废话了,我要见她!”
我领着他们来到伊丽莎白的病房。彼得紧张得连路都走不稳了,用一种我从未见过步态蹒跚而行。尽管下半身在向前挪动,脸和肩膀却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是害怕伊丽莎白吗?显然不是——在看見伊丽莎白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反而松弛了下来。
贝弗利说:“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在营地见过这种情况,你们必须消灭她。”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她已经不再是人类了,”贝弗利继续说道,声音里的厌恶远远超过痛苦。
“我们不会那么做的,夫人。”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这是我的权力!她是我的孩子!让我签字吧!”
彼得注视着伊丽莎白的嘴——一半被红色纤维覆盖,“她还能说话吗?”
我一阵失神。贾米森、这个可怜的女孩、这对可怕的父母……我勃然大怒,厉声说道:“能,当她醒来之后,破茧而出之后,她会说话的。而且联军对她要说的话很感兴趣。”
他相信了我的谎言,脸色变得煞白,踉跄着差点儿就要摔倒,靠着门框才勉强站住。贝弗利极其嫌恶地朝他瞥了一眼,随后推开他,冲出病房。
我在伊丽莎白的床边站了许久,注视着这些螨虫大小的“蜘蛛”忙忙碌碌,心中一片纷乱。于是,我让科特取消了下午所有的预约,还吩咐护士有任何紧急情况就呼叫我,随后领了一辆探测车,朝着沃伦一家居住的小屋驶去。
×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自己的×××。××,××会×××。
如果有人说我们能够解释人类的行为动机,能够用清晰而简明的理由来阐述为什么人们会如此行事,那这人要么是在撒谎,要么是头脑简单。站在沃伦家窗明几净的小屋里,周围挂满了伊莉斯和布伦特之前模样的照片。这时,我的心底里泛起一缕与此时此刻全然无关的念头——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狄波特奥家屋子里的情形。
“吉娜、特德,我要问你们几件事,这些问题很重要,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你们听说过‘蛾’的传闻吗?”
特德说:“诺拉,我们不想谈论这个。”
“如果不搞清楚,我们可能都会死。”
他的眼睛瞪了出来,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的计划就是要先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希望他能听从我的劝告。然而,特德·沃伦并不是一个轻易被说服的人。他说:“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我不想在未确定之前就妄下结论。你能不能——”
“是因为贾米森上校,对吗?”吉娜插口道。她和特德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夫妻之间才有的交流,其中蕴含着外人无法领会的千言万语。她接着说:“我们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你必须保证不泄露给任何人,不经我们的许可,对谁也不能说。” “好的。”我思忖着这个谎言今后会让自己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们听说过‘蛾’的传闻吗?”
“当然,”吉娜答道,双手绞在一起,指关节因凸起而变白,“听说过。”
所有人都听过这些传说。一个在营地外瞎逛的矿工遇见一只曾是工程师的“蛾”。“蛾”向矿工做出倒塌的手势,第二天,这个区域的矿道真的坍了,摧毁了两台昂贵的采矿机器人。不过,那个散步的矿工后被证实服用过娱乐性毒品①。还有传闻说,一只“蛾”出现在太空港到矿区的道路上,拦住了一辆装满矿石的运输车。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司机们展开争论——是直接轧过去?还是慢慢向前挪,希望她会躲开?五分钟之后,她终于躲开了。接着,运输车开到一座桥头,发现这座桥五分钟之前塌了。还有很多很多传闻,大多数传闻也许只是巧合。众多讲述者都不大靠得住,更何况手势也不是一种精确的交流方式。所谓的预言警告很可能只是事后的牵强附会。
流言蜚语和各种理论层出不穷。一个业余的进化生物学家——前哨基地并没有配备正牌货——提出了一个推论。曾几何时,作为一种生存机制,全人类在获得语言能力之前都有对近未来的预知功能。这种能力在四五万年前随着人类文明的飞跃前进而突然消失了,原因至今无法解释。时间如同一条向我们汹涌而来的大河,没看见激流之前,我们便能听到它的咆哮。但是逐漸增强的创造力和推理能力替代了感知未来的本领。这种能力始终潜伏在我们基因之中,大规模的基因改造可能再次把它释放了出来。
我相信这个理论吗?我也无法确定。医生也是臣服于理性的科学家。但同时我也清楚,“理性”这个概念随时都在发生改变。很多常识都曾被讥讽为荒谬,包括地球是圆的、细菌的存在、宇宙膨胀说以及量子力学。
我尽可能地柔声问道:“吉娜,布伦特有什么预言成真吗?”
特德做了一个手势试图阻止吉娜,但吉娜自顾自地说:“有。”
“请详细讲讲。”
“我们……我们去看他,就在河边的老地方。见面的时候,布伦特突然发疯似的把我们推进车里。看到我们上车之后,他自己也跑进树丛之中。接着,林中出现一头长得像犀牛的巨大猛兽,朝我们的探测车冲来,几乎把车子给撞翻。我们差点儿死在那儿。”
“会不会是布伦特听见或闻到了那头野兽?”
“我不这么认为。在野兽出现之前,我们一直在车边交谈,至少十五分钟。那次伊莉斯没和我们一起去,而且我一直在哭泣。”
特德说:“那可能是巧合。”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
我又问:“还有吗?”
吉娜回答:“还有一次,我们——”
特德打断了她的话,“诺拉,我们对你说实话,是因为我们信任你。那么你也必须给予我们信任。贾米森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总部会竭尽全力阻止结茧化的传播。贾米森把‘蛾’看成是人类的可怕威胁,他正在做出决定。让他改变看法的唯一途径就是让他了解像布伦特这样的人对军方是有潜在价值的。一支配备‘蛾’的军队能够预测敌人下一步的行动,从而——”
“不行!”特德说道。
“特德,他可能会消灭所有的——”
“让他来吧。我儿子和他的同类们能够照顾自己。这是一个未经发掘的庞大星球,他们知道怎样在野外生存!而且,在军队进攻之前,他们也许就已经预测到了。”
我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贾米森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总部如果想要消灭‘蛾子’,就必须把我们全部杀死,然后封锁整个星球。”
特德和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吉娜终于说道:“他们不会那么做的。这只是你单方面的猜测。再说,如果他们要封锁整个星球,就没必要把我们全部杀死了。”
“要是我们全都变成了‘蛾’,以后其他远征队来到风吟星——”
“又是猜测!”特德打断了我的话,“我来告诉你一些不用猜测的事实吧,我来告诉你如果我们为了拯救自己而把布伦特交给他们,他们会对布伦特做什么。他们会把他送到总部,用各种方法检查他——那会是酷刑,诺拉。为了搞清布伦特的脑子为何与众不同,他们会不惜把他弄死。”
“不把他交出去,我们都有可能会死。”
“我不那么认为。”特德说。吉娜也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承认我的猜测。
在我离开前,特德说:“记住,你说过要保守秘密的。你保证不把我们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是的,”我说,“我保证。”
×是伊丽莎白·狄波特奥。×××自己×××的×××。××××,×××。
我坐在诊所的办公室里,灯全关着。其他人都下班了。除了伊丽莎白之外,没有其他病人。对她,我们已经无能为力。风吟星巨大月亮的光芒从窗外洒了进来,如同银丝般柔和明亮。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面前那杯一口未尝的威士忌,这是地球进口的高档货。
时间就像一条大河。在河水拐弯的地方,布伦特和其他“蛾”站在岸边,凝望着我们其他人还未看见的浪花。我记得在沃伦夫妇要替儿子说些好话之前,贾米森故意挑拨他们的关系。我看见贾米森望着布伦特和伊丽莎白时那种厌恶的表情,不仅仅是厌恶,还有隐藏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原始的冲动,要把感知到的敌人赶尽杀绝,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正是这种冲动让罗马人在迦太基的土地上撒盐,让希特勒妄图根除犹太人。我看见前哨基地和采矿营地陷入熊熊火海,被太空发射的武器轰成一片片瓦砾。我还看见自己完全想错了——我太感情用事,整个假设都建立在毫无证据的基础上。我看见自己的决定把事件领上两条岔道,每条路都笼罩在迷雾之中,并且都通向悲惨的结局。我看见——
有东西在走廊里移动。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心跳到了嗓子眼,蹑手蹑脚地朝门口弯腰前进。
×是××××,×××。
有东西×××××
有东西×××××
有东西××××× 伊丽莎白——原本还有一天才会破茧而出的伊丽莎白——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走廊里。我打开灯,她那张异于人类的圆脸毫无表情。她伸出颤抖的手臂——刚改造好的身体,行动还不是那么协调——拉住我的手,拖着我穿过走廊,朝诊所后门走去。
为什么我会任由她拉着自己?也许我的大脑里还残存着一丝预知的能力?毫无疑问,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我们刚从后门出来,彼得·狄波特奥就来到了前门口。我们锁上后门,躲在车棚里,听见他用撬棍砸门的声音和酒醉后的狂呼。他叫喊着要杀了自己女儿变成的那个东西。无论是举止、性格和外表,他都和特伦斯·贾米森上校大相径庭。可内心里,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我下定了决心。我并不是要在布伦特和伊丽莎白之间,也不是在承诺和理性之间,更不是在大多数人和少数人之间做出抉择。比起那些来,这个决定直截了当得多,它就是从我的后脑里蹦出来的。
从敌人手里活下來。
“我不相信你。”贾米森说道。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正因如此,我才要把布伦特·沃伦交给你。到了新伊甸星上,你可以对他进行各种测试,找出‘蛾’预知未来的原理和时间范围。”
我们站在联军宿舍的斯巴达式客厅里,周围有各种战争装饰品——墙上交叉挂着古老的刀剑,桌子摆放着一个立体铁铸的七大行星太空联军的标志。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谁装修的。此时贾米森身上那种兔子般谨小慎微的气质完全消失了。
“不行。”他说道。
“上校,我想你还没有明白。我主动提出要把布伦特·沃伦交给你,设个圈套抓住他,这样军队的科学家们就可以找到利用‘蛾’的预知能力的方法了。他们还能——”
“那种能力并不存在。”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难道没听我说话吗?我亲眼见过这种能力,它是真实存在的。伊丽莎白·狄波特奥——”
“没有预知能力,你在撒谎。不知为什么,你很喜欢那些令人厌恶的怪物,试图要拯救它们。根本就不存在预知能力。”
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准备这样向总部报告?”
“我已经报告了。”
“我明白了。那他们下一步会——”
“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了报告,博士。但你应该想想,如果这种情况在另外六个行星上蔓延开来,该怎么办?在地球上或联军里传播开来,又该怎么办?”
“我会好好想想的。”我边说,边靠近他,把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
坐在探测车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联军发现贾米森失联之前,我还有大约十二个小时。我不知道被发现之后还有多少时间。我不知道风吟星上其他的联军士兵中有多少人会相信我的话,又有多少人会认为联军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不知道把我的话传给六千五百人需要多少时间。我会从沃伦家开始。我正在去他们家的路上。
十二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可以逃到野外,分散成难以追踪的小群体;可以躲入这个星球上难以计数的洞穴中;或是趁着太空武器攻击基地和矿山的时候逃到武器的射程之外。他们没法把我们根除。在可以完全依靠风吟星上的资源生活之前,我们还要携带大量补给。我们之中几乎没什么老弱病残,布伦特会帮助我们的,也许还有其他“蛾”。我们中的一些人会变成“蛾”,那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一定会活下去。
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茧,时间是其中之一,死板的规章制度也是。然而,最致命的茧或许正是人类的狭隘定义,是时候摆脱它的束缚了。
十二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能救多少人。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十二个小时足够“蜘蛛”们在贾米森的身体上开始它们的工作了。我给他注射了非致命计量的氯胺酮①。然后伊丽莎白和我把他扔进了一条沟里,他应该还躺在那里。
希望有一天能和他重逢。
【责任编辑:李 晶】
①猜测地球生命来自太空的学说,认为细菌和微生物能搭乘彗星、流星甚至是灰尘微粒从一个行星系旅行至另一个行星系。
②血管与大脑之间有一种选择性的阻止某些物质由血液进入大脑的屏障,可以保护脑部不受血液中外来物质的伤害。
①又称“派对毒品”,指的是冰毒、摇头丸等合成毒品,主要用来追求感官上的快乐。
①又称“克他命”,是一种麻醉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