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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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匆来匆往,怎知世间炎凉。
  ——老家民谚
  1
   雪梅电话进来时,我正伏在桌上打瞌睡,前天上午案发后,连续两天两晚没休息,瞌睡就像蚂蟥,叮在身上捏不掉。雪梅说小童这两天神色不对,好像受了惊吓,见着医院走廊上贴的嫌犯头像,直打哆嗦,她怀疑小童前天上午一个人在现场,碰巧看到了什么。我一听,瞌睡立马跑了,起身从柜里拿出个纸包,放进背袋,纸包里有四万元,预备给小童做手术用的,这几天太忙,一直没时间送过去。
   我推推李界,没反应。我拿起桌上的两个铁夹,同时在他两只耳朵上夹着,一边一个,李界“哎哟”一声,痛开双眼,茫然地望着我:“又要开会?”耳朵是李界全身中最细嫩最脆弱的部位。
   “哪来那么多会?起来,干活了!”
   邓志刚不用我叫,早已醒来。他四年前从部队退役,回到本城,没工作,赶上局里招聘协警,一考考上了。刑警队相比其他队,工作更没规律,更累,更要承担生命风险,跟邓志刚一同考进来的协警,都不太愿意来我们队,邓志刚却主动要求分过来,他嘴巴紧,手脚勤,队里的干警都挺喜欢他。
   我和李界走出办公室时,邓志刚已经在厕所洗好脸,拿上车钥匙,精神抖擞地跑前面开车去了。不像我和李界,一副疲惫不堪半梦半醒的鬼样。
   车子是一辆老捷达,空调坏了,一路上热得我们满头是汗。到了医院,我和李界下车,邓志刚将车开去修理厂修空调。
   雪梅见我俩来了,用一次性塑料杯从饮水机上接了凉水,端给我们喝。雪梅走路慢腾腾的。她腿有毛病,天生左腿比右腿高出四厘米,走快了右腿跟不上,显跛。她将头发盘在头顶,露着整张脸,她的脸和她的手一样,白如墙壁,略显浮肿,手关节严重变形,像是树的结。生下小童后,雪梅和贵生在这医院附近的一家搓澡堂做搓澡工。她的白,是终日不见阳光,阴出来的;她的肿,是因为长年被水和水汽蒸泡。
   雪梅说小童刚睡着,要过去把她扯醒,我阻止她,说:“让她睡会儿,你先说说情况。”李界说:“我们出去聊,莫吵醒了小童。”我说:“没事,小童听不见,先天性神经耳聋,就是为这个才住院做手术的。”
   小童今年六岁,由于耳聋,至今没学会说话,也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没有上聋哑学校,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仅靠雪梅两口子从小用他们独有的肢体语言来转述。耳聋就像是一堵墙,阻挡了小童与外面世界的交流,让她的童年变得孤独无奈,失去了应有的朝气和活力。要治好这病,得花不少钱,雪梅两口子不可能拿得出,这回耳病突然发作,才不得不住院。
   旁边两个病床的家属,见我们要聊事,把凳子让给我们,识趣地带上门出去。雪梅关掉电视,李界打开录音笔开关。听雪梅说,案发前,小童已经住院四天,两口子轮流招呼。小童一般是下午吊水,上午闲着,就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看外面,一看老半天。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童就会一个人下楼,来到医院外的十字街头,等待贵生的出现。十二点一过,贵生就会从银行的拐角处冒出来,出现在小童的视线中。
   前天上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雪梅正趴在小童的病床边睡觉,被闹哄哄的声音吵醒,看见病房里的人都往走廊上会聚,涌向电梯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见小童不在屋里,估计是下楼去迎接贵生了,赶紧跟随人群往外走。等她出了医院大门,十字街四周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她这才明白,有个人在银行门口拿枪把一个取了款的人打死了。她忽然想起枪响的时候,小童正好在银行前面等贵生下班,便全身一阵发紧,正要扒开人群往里去找寻小童,却有人用劲扯她的衣摆,转身一看,正是小童,她脸色苍白,眼里露着惊恐。雪梅抱起她,说:“怎么啦你?”小童自然是听不见,紧紧地抱紧雪梅的脖子,抱得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今天,小童还没有完全从恐惧中走出来。晚上也睡不好,贵生说她睡一阵又会惊醒,冒一头的冷汗,抱住贵生不放。走廊上贴了一张嫌犯的头像,她看见了,又是满脸的惊恐。我怀疑她当时看到了什么,问她她又说不出……”
   小童忽然醒过来。雪梅用热毛巾帮她擦掉汗,抱她起来,让她坐在床头。
   李界打开电脑,开始播放图像给她看。小童知道我的职业是专抓坏蛋,我用手语告诉她,我们放图像给她看,是为了抓住图像中的那个坏蛋,用不着害怕。电脑里的这些图像,李界这两天加班制作的,是案发时的现场模拟图像,依据银行监控录像里的几个模糊镜头,以及嫌犯以往三次作案时,留在监控录像里的一些特征,加以推断,制作出来的。
   七月十五日十一点四十分,被害人张小红从银行取完款出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男青年,三十来岁,身高一米七左右,头上压着一顶棒球帽,戴着墨镜,穿着白衬衣、牛仔裤、黑皮鞋,右手插在褲袋里。从银行门口到马路边,中间有根粗大的电线杆,张小红经过电线杆,走到马路边自己的电动车旁,紧随其后的男青年从裤袋里掏出手枪,枪口顶住她的后脑勺,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枪声响了,她挨着电动车倒下去,案犯取走她装钱的提袋,迅即离去,消失在小童等候贵生出现的拐角处。
   小童最初没有任何反应,当看到男青年跨过电线杆后,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男青年从裤袋里掏出手枪时,她用双手蒙住了眼睛。
   这样看来,小童当时应该是站在电线杆旁边的位置,她并没有看见张小红和嫌犯从银行出来,但两人跨过电线杆之后的一切,她看见了,所以,她才会反应如此强烈。我让李界修改图像,在电线杆旁边,加进小童,她背靠电线杆,面向马路。我指指电脑,让小童确认。她点点头。
   从电线杆到马路边,不足两米,小童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了这场持枪抢劫杀人案,可以想象,要不是她耳聋,两米之内这一声尖锐刺耳的枪声,会把她吓成啥样。但即便听不见,这个残忍的无声画面,仍然让小童胆战心惊。
   为使小童看得更清楚,李界把画面中的嫌犯锁定,放大,旋转,展示出他的不同侧面。当嫌犯的背影定格后,小童指着他的肩头,李界以为衬衣不对,给他换上另一件,小童摇摇头,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我跟李界猜测了一阵,最后认为案犯肩头可能是落了一只蜻蜓、蜜蜂、蚊子、蝴蝶什么的,李界将这些可能,逐一加在嫌犯肩头,当加到蝴蝶的时候,小童终于点了点头。    我眼前的这个拐角,凶手事先一定反复踩过点,把它作为整个作案计划中的一个道具,加以充分利用。这个拐角,实际上成了凶手从现场消失的一道安全门。最初,凶手躲在银行营业厅盯梢被害人张小红,等她取完款出门,他尾随其后,她刚走到马路边,他便掏出手枪,抵住她的后脑勺,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枪将她脑袋击穿。在被害人倒地之后,凶手抢走被害人装钱的袋子,急速离去。而且每次作案,凶手都是选择在大热天,上午十一点半钟左右,因为还不到下班时间,街上行人相对较少,而太阳正旺,没人愿意在这样毒的太阳底下行走,都會沿着阴处走,女士们还会撑起遮阳伞,连银行门口值勤的保安,也躲进大厅享受空调去了。当枪声响起,现场附近的人反应过来,再循声望去时,凶手刚好从拐角处消失,和枪声一样无影无踪。所以,凶手连续作案四次,我们都没有找到目击证人。所幸,这回出现了小童。这回的拐角,跨过去便是一条商业街,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商场,街面上人头涌动,十分喧哗和嘈杂,商家的高频率喇叭,重复播放着促销广告,声音一家盖过一家,因此,别说是一声枪响,即便是一声炮响,大伙也注意不到。
   前天赶到案发现场时,由于人多,我和李界没能做时间测试,现在李界模拟案犯行走和逃跑,我则拿着秒表测定时间:凶手从尾随被害人张小红迈出银行大门,到马路边,大约十秒钟;从掏枪、开枪到取走被害人的现金,也大约十秒钟;从开始逃跑,到跑过拐角,大约也是十秒钟。这跟凶手前三次作案的时间布局,大体一致。凶手应该事先掐算好了时间,才万无一失地实施“三十秒作案计划”,在三十秒之内,他让一个人的生命从这个世界消失,让这个人身上的现金也消失,让自己也从这个地方消失。四次作案,除了每回在银行监控录像中留下模糊的形象,在现场留下一个子弹壳,几乎没有留下其他任何证据和线索。他每年作案,现身仅仅三十秒钟,却让我们办案人员耗费三年多甚至更长的时间,使本城公安蒙受奇耻大辱。
   大前年他枪杀的,是一个叫史国华的销售公司老总,抢走其现金四点二万元;前年枪杀的,是一个叫王知之的医院科室主任,抢走其现金六点一万元;去年枪杀的,是一个叫谢俊的某局副局长,抢走其现金四点五万元;这回枪杀的张小红,是某机关的办公室文员,抢走其现金五万元。
   他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本城,击中了本城的公安。
   我和李界在现场搜寻口香糖证据。我俩顺着凶手开枪后逃跑的路线,仔细查看着地面,希望能够找到小童所说的口香糖。
   “凶手作案时嚼口香糖,究竟为什么?平时喜欢嚼口香糖,还是只在作案的时候嚼?借此缓解一下自己内心的压力,和紧张的情绪,就像有些人坐飞机时要嚼口香糖一样?”我跟李界探讨着。
   “良哥,如果是你说的前一种情况,那我们恐怕要对符合年龄和体貌特征的男子,再来一次排查,看他们中谁喜欢吃口香糖;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说明凶手并不完全是一个冷血杀手,而且,他一旦作完案,情绪放松下来,应该会将口香糖吐掉。”李界分析道。
   “要是我们今天能找到凶手吐掉的口香糖,多半就是后一种情况?”
   “应该是。但愿我们运气好。”
   地面上粘有许多口香糖残骸,经过昨晚暴雨的冲洗,看上去更加污黑,显然,它们死亡已久,不是我们所要找的。终于在拐角处的墙体上,我们发现了一块口香糖,还比较新鲜,黄中泛白,不呈黑色,粘在离地面约半米高的墙砖上。好在它粘在背雨的墙面上,没有被昨晚的暴雨侵湿,又因为它粘在墙上,没有被人践踏。虽然不能肯定,它就是凶手咀嚼过的那块口香糖,但将它吐在这个位置上,比较合乎凶手当时的心情:跨过这个拐角,凶手得以解脱,如鱼入水,消失在茫茫人海。
   李界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进小铁皮盒。真要是能通过这块口香糖,使案件的侦破工作取得突破,那小童算是立了大功,帮了我们大忙,而她也将获取七十万元悬赏金,动手术的钱也就再不用发愁了。
   我不由得舒了口气。
   人一放松,才感觉到又热又饿。毒辣辣的太阳,烤得全身不是冒汗,简直是冒油,身子就像一根破损的水管,四处渗水,衣服几乎全湿了。
   这个时候,我和李界都恨不得能有邓志刚那样一身盔甲似的皮肤。邓志刚在戈壁滩当兵七年,将全身皮肤烤炼得坚硬无比,即便是在这样的烈日下,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的。
   肚子跟着凑热闹,咕咕咕地叫唤,才发现已经下午一点。我招呼李界,就近满足下胃的需求。
   填饱肚子后,我提议:“小男人,一身臭烘烘的,不如先去搓个澡?”
   也许正合李界心意,但他嘴上说:“上午摸的情况,得及时跟头儿报告吧?”
   案发后,市里迅速成立了专案组,全市干警、驻地部队,以及从周边兄弟市过来援助的数千名干警,统归专案组指挥,市委毛书记任名誉组长,老板任组长,头儿任常务副组长。头儿有言在先,凡发现新情况,须立马向他汇报。
   “我打电话让宋胡子派人来,先把口香糖取回去检验。”我说,“头儿这两天也挺辛苦,中午让他眯一会儿。”
   李界说:“良哥,听你的。”
   我领他去了附近一家地下搓澡堂。贵生两口子做工的这家。
  3
   沿着台阶往下走,拐过两道弯,听见从搓澡堂传来的嘈杂声。“这地方真舒服,站会儿。”我说。没想到通往澡堂的过道上,这般凉爽。
   李界左瞧右看,在过道上走了几个来回,语气很肯定地说:“这儿原来是个防空洞!”
   “我怎么没注意?还以为是地下室呢!”
   李界目光游离,像是回到了从前的岁月:“上初中的时候,经常来这儿玩。前面的搓澡堂,原来是块空地,很大的。我们一群男生,周末过来踢足球。后来小偷把电线剪走了,这儿变得黑乎乎的,这以后,很少有人再来。到初三下学期,就只我和薛晓芩两个来。”
   “薛晓芩?不会是你初恋女友吧?哈哈,巧。一不小心,就踏进了你初恋的地方。现在跟她怎么没来往啦?”我很好奇。这小男人分来局里好几年,从没见过他谈女朋友。    上了车,邓志刚习惯性地将黑布头罩反手丢给李界。李界坐车,喜欢把用来蒙嫌犯的黑布头罩,蒙在自己头上,这样子他就可以一边坐车,一边打瞌睡,仿佛黑布头罩能将他脑里的胡乱思绪,一下子扑灭。邓志刚坐在驾驶位上,没有留意到后排李界脸上的情绪,我将黑布头罩套上李界脑袋,想把他一头的怒气套掉。
   他却一把扯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真认识陈坤?没搞错人吧?”
   “化成灰,我也认识。这个畜生!”李界咬牙切齿地说。
  4
   进头儿办公室不用敲门。宋胡子帮头儿装了一套电子系统。门口有一个隐形摄像头,门是遥控的,遥控器就在头儿办公桌底下,是两个踏板,就像汽车上的油门踏板和刹车踏板,一个负责开门,一个负责关门。一旦有人走近,电脑右上角就会出现来者的头像,想见,头儿就踏右边踏板;不想见,头儿就踏左边踏板。
   “发现什么新情况?”我和李界进门后,头儿紧盯着我俩发问。
   从前天案发到现在,头儿一直马不停蹄地指挥这场抓捕行动,但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意,这就是头儿跟我们不同的地方,他看上去永远精神饱满,一副电力十足的模样。
   我说:“上午在现场,我们找到了一块口香糖,怀疑是凶手留下的,已经交给了宋胡子小组。”
   李界补充说:“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证人,小童。六岁女孩。可惜是个聋子,听不见,说不出。凶手开枪杀人时,她就站在他背后,相距不到两米。口香糖的线索,就是她提供給我们的。”
   “叫老宋尽快拿出检验结果。”头儿望着我,“小童是你们家什么亲戚?”
   头儿事先并不知道小童跟我的关系,他是怎么感觉到的?我解释:“我老家表弟贵生的小孩。小童在现场旁边的医院住院治病,案发时正好站在那里等她爸……”
   “凶手难道没有看见小童?”头儿打断我的叙述,他不喜欢听过程,只想要结果。
   “小童当时背靠电线杆站着,面朝马路,躲在电线杆的阴影中,以防太阳直晒,她一直盯着拐角处,等待贵生的出现。凶手跟着张小红走出银行后,肯定会快速察看周边的情况,可能是粗大的电线杆,正好遮住了小童的身子。也有可能,凶手正全神贯注地掏枪作案,无暇旁顾。小童算是万幸,就在凶手眼皮底下,却没被他发现。”我分析。
   “这合逻辑吗?”头儿说。
   “也不排除凶手看见了小童的可能。”李界说,“凶手连续作案四起,都是单枪匹马,几乎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异常精明狡猾,行事谨慎周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纰漏。小童出现在他身边,按理他不可能没发现。说不定他在经过电线杆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她了。”
   “那他为什么对小童视而不见呢?”头儿说。
   “是不是看她还是个孩子,不忍心伤害?”我猜测。
   “怎么可能?凶手是个冷面杀手,凶残成性,对他而言,杀一个孩子,跟杀一个成人,几乎没什么区别。”头儿说。
   “要不,凶手认识小童?小童是他熟人或朋友的孩子,他不忍心下手?”李界说。
   “凶手身负数案,为安全起见,他的交往圈应该很有限,几乎不会有什么朋友,他认识小童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头儿继续给予否定。
   “兴许是小童的身体缺陷,救了自己?凶手跨过电线杆后,也许发现了小童,他想先将张小红杀死,再去杀小童。但他在射杀张小红后,可能察觉小童只是个听不见说不出的残疾孩子,她的存在,对他构不成威胁,一念之间便放过了她,让她侥幸活了下来。”我说。
   “如果你这个推论成立,就再次印证了凶手的过人之处!他善于察言观色,对事物能够作出快速的判断,应变能力极强,因此,他才会连续作案四起而万无一失,不露任何马脚!”头儿说。
   不过,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任何假设,都只是假设。
   头儿问:“小童还提供了什么线索没有?”
   “蝴蝶。一只蝴蝶,头儿。”我说,“凶手作案时,小童看见他肩头,落了一只蝴蝶。今天我们在现场,也看见了一只蝴蝶,我们猜测,它就是前天那只。因为我们带的手铐太大,铐不住它,就没有将它逮回来。”
   李界接着说:“据说现在有一种微手铐,专门用来铐蝴蝶蚊子苍蝇之类的小嫌犯,还有一种自动伸缩的手铐,套在嫌犯手腕上,手腕大它变大,手腕小它变小,既可以用来铐大象,也可以用来铐蚊子。头儿,局里能不能采购一批这两种手铐?”
   我俩说得一本正经。
   头儿张嘴大笑。“你们两个鸟人!”头儿赞赏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都会称他为“鸟人”,“上午你们收获大啊,一下子找到俩目击者!”
   “可蝴蝶对我们破案,恐怕帮助不大。”我说。
   “那就放它一马。”
   头儿的目光在我俩身上扫荡了一遍,忽然发问,“搓澡搓得蛮舒服吧,你们两个?”
   我和李界不好意思地笑笑。头儿也许从我们露出来的皮肤上,看出我们白了些,干净了些,又闻到我们身上的沐浴露气味和澡堂气味。
   “等案子破了,有你们放松的机会!破案后我安排你俩去度假,找块安静的草原,好好躺几天。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就不会老想着抓罪犯,让脑子歇个饱!”头儿说,“可现在,你们得全力以赴!我压力太大,你们得帮一把!今天上午,市委召开常委扩大会,专题研究‘七一五’案的侦破工作。毛书记明确指示,无论如何要赶在世工会开幕前破案!老板当场表了态,一定在世工会开幕前将连环案攻克。要是世工会开幕前破不了案,这届世工会肯定开不好!本城发生的连环案,别说全国,就是全球,都会知道!网络这么发达,想不知道都难!有些报名参加世工会的国家,开始向组委会提出退会申请,原计划出席开幕式的一些国家领导人,也在打退堂鼓。要是把世工会办砸了,不只是丢本城的脸,还是丢国家的脸!所以说压力,毛书记的压力最大!他今天在会上表了硬态:世工会开幕前破了案,参与破案的全体干警,该提拔的提拔,该记功的记功,还给每人加一级工资!要是破不了案,五年之内,全市公安系统一律停止提拔和加薪!能不能破案,不只是跟世工会相关,而且跟我们每个人的前途、每个人的生计相关!你们俩说,这压力大不大?你们两个是我最看好的下属,是局里的骨干,优秀干警!我们是校友,更是兄弟!这个关键时刻,就看你们的了!就看大伙的了!挖地三丈,我们也要将嫌犯挖出来!否则,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和李界冲出车去,在人行道上疾速奔跑,离十字街口约十米远时,我们分开往前捷行。我们打开腰间的枪套,手按在枪把上,随时准备拔枪应战。银行已经开门营业,有顾客往里走,门口一边站着一个保安,银行门前的人行道上,路人行色匆匆,从银行的拐角那边,隐隐传来喇叭声和喧闹声。没有发现可疑对象,看来情况正常。也许长发女是谎报军情?我们因为对十字街口,对十字街口的银行,对银行的拐角,这些信息特别敏感,才轻信了她?以往凶手都是一年作一次案,这回相隔“七一五”案才四天,他怎么会打破常规,这么急于作案?而且现在风声这么紧,全城草木皆兵,一向谨慎行事的他,怎敢冒如此大的风险?
   辅道上正对着银行门口,停放着一辆黑色别克君越。
   离银行门口约三米远时,我和李界停下脚步。我俩对视一下,准备进入银行营业大厅。银行才开始上班,估计还没人取完款出门,如果真有嫌犯,他应该在大厅内。
   正在这时,一位中年男子从银行门口走了出来,向着别克君越的方向。
   由于他右手提着袋子,他的右肩相比左肩,矮下去约五厘米,袋子的重量应该在两至三公斤之间,从袋子的外形来看,袋里除了现金,还装有纸质资料、笔记本电脑等,现金的重量,应该占到袋子总重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袋子表面鼓起一个明显的长方形,状似十万元一扎的钞票,可以初步断定,他提取的现金,在十至二十万元之间。
   在他走出银行大门大约两米远后,身后跟出来的,是一个看报人。这人看的是今天早上出版的本城晚报,晚报是四开报,他用两手举着,摊开来看,就成了对开大,把他的脸完完全全给遮住了,不只是脸,连头发、脖子都遮住了。本城晚报周一至周五,每天二十版,周六周日每天四版,今天是周一,有二十版,我注意到他左手手指捏的是三张,那右手捏的应该就是七张,由此推断,他看的版面,是第六版和第七版。我记得这两版是固定的分类广告,上面印满密密麻麻的各类小广告,一般的读者都会跳过这两版,而他居然连走路都看得这么投入,说明什么?说明他并没有在看报纸,只是借报纸遮住自己的脸而已!
   我连忙给李界打了个暗语,李界迅即从别克君越车主和看报人之间穿过去,来到了银行大门的另一边,我俩将看报人夹在中间。我开始相信长发女举报的真实性,后悔没有及时将情况报告给头儿,让头儿派人增援,以确保行動的万无一失。万一让他溜了,就铸成大错。
   当看报人走过银行保安后,他将报纸丢在地上,露出了自己的头部。一米七左右的个子,三十岁左右的年龄,棒球帽,墨镜,国字形的脸,所有这些特征,跟前四次作案时,留在银行监控摄像里的,毫无二致,并且,他的左边脸在咀嚼。没错,正是他!
   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接下来的情节:他快步迈向取款者,从裤袋里掏出一把五四式手枪,打开保险,将枪口凑近取款者后脑勺,扣动扳机将其击毙,然后取走其提包,朝拐角处急速逃奔。这回,我和李界当然不会让他故伎重演。就在他捷步靠近别克君越车主,右手插进裤袋正准备掏出手枪时,我和李界不声不响地冲到他身后,我用右手套住他的左手,往背后扭,用右脚勾住他的左脚,李界则用左脚勾住他的右脚,左手套住他的右手,也往背后扭,但李界没能扭住他的右手,被他反手一拳打了个踉跄,枪管在李界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印。好在邓志刚及时赶到,一掌打掉他手中的枪,三人合力将他的身子往下压,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邓志刚用膝盖顶住他的腰,咔嚓两下,铐上他的双手。别克君越车主回过头,目睹了这一幕,大约看清了嫌犯的面目,明白过来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后怕得脸色苍白,全身发软。我朝他笑笑:“没事了。以后取现,多留神一下背后!不过,你得跟我们去局里一趟。”
   把嫌犯架进车后座后,我和李界一边一个,将他夹在中间,李界把黑布头罩套在他头上。
   我们三个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邓志刚鸣响警笛,一路左奔右突,恨不得把车当飞机开,我们坐在车上,感觉像是在峡谷中漂流。我叫他开慢点,他说:“粉都凉了!”哈,都什么时候,居然还惦着给他爸送早餐!李界忙着给头儿打电话,情绪激昂地汇报我们擒拿嫌犯的经过。我则把目光撂向车窗外,不单感觉阳光是如此灿烂,而且注意到,几天时间,本城的街头已经变了模样,显得格外整洁明亮,处处鲜花簇拥。这一切都是为迎接世工会的到来,只不过自己一直沉浸在“七一五”案中,对它视而不见。沿途架设的好几块大型电子屏,正在播放世工会的宣传片,一位本城美女,时不时地占据整个画面,逗引得街上行人踯躅不前,痴痴地仰望。原本专心开车的邓志刚,也禁不住把头伸出车窗望了望,说:“良哥,你们文人笔下的‘沉鱼落雁’,是不是就这个样子?”我说:“下回你见着纪子眉本人,当面问她吧。”纪子眉是本届世工会形象大使,没想到她的容貌被放大许多倍后,不但不显粗糙,反倒更加娇艳,好在戴着有色眼镜,遮住了她的一双勾魂眼,要不,这一路上定会交通事故频发。
   老板、头儿,以及局里的其他领导和干警,全都在局机关大院迎候,个个喜形于色。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押回来的,已经不是一个嫌犯,而是一车的乌纱帽,一车的钞票。
   媒体记者算得上是最灵敏最勤勉的两腿动物,只要哪里有丁点儿事故,哪怕是水管破裂,碗柜里爬出来一条蛇,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向你做现场报道,何况今天我们抓获的是惊天大案的嫌犯?我们的捷达车一停下,便被他们的长枪短炮瞄准与包围,灯光闪烁,咔嚓声不断。
   我和李界被干警们拉出车门后,老板张开一双巨臂,将我俩同时纳入怀中,我们头一回与老板零距离接触。平时我们极少见到老板,见到的时候也多是在会场,老板端坐在主席台中央,距离我们十米开外,主席台上摆放的其他脑袋,与老板硕大的脑袋,形成很大反差,像是众星捧月。老板的口碑,一直很好,出差从不住宾馆,只住小招待所,哪怕是去北上广,也只住两层楼的招待所,或者平房。赶上旅游旺季,招待所客满,老板宁愿住地下室,也不住高档酒店。也从不坐飞机,因为不坐飞机,老板也就从没出过国。老板因此被公认为廉洁奉公的好领导,他一路飙升,从普通干警坐到了本城政法系统老大的位置。等到我俩终于从老板怀里解放出来,老板声如洪钟:“我要给你们两个家伙颁发‘城市卫士’奖!”    我不想被心中疑团折磨下去,打定主意提审贵生一次。我去找头儿。头儿说:“这案子证据确凿,材料都做好了,准备报检察院批捕,局里也正在筹办庆功会,要给你和李界颁奖呢,你不会是想给你表弟翻案吧?”我回答:“不是。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细节。”头儿说:“那好,我安排李界配合你补做一次。不过,别打什么歪主意!世工会就要开幕了,这个节骨眼上,开不起任何玩笑的!”
   两人原本是表兄弟,现在却以审讯者与被审讯者的敌对身份,面对面,我心里难免有些尴尬。贵生倒是显得平静,脸上除了几分憔悴和疲惫,看不出喜怒,似乎已经适应了自己新的身份,从他看我的目光中,感觉他倒是在鼓励我尽快调整心态,回到自己的身份上来。贵生的这副处事态度,让我惊讶,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李界打开录音笔,向我示意,我定定神,以一副职业审讯者姿态,开始审讯嫌犯吴刘贵生。
   但不等我开口,贵生先开了口:“领导,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些他们没有问过的问题?有一些细节你还不太明白是不是?”
   我说:“废话!他们问过的,我干吗还要问?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领导,我知道你还有哪些细节不明白,不如我主动向你一一坦白,省得你发问,行不?”
   “不要叫我领导。直说就是!”他称我“领导”,貌似谦卑,实则像他在搓澡堂称呼顾客一样,潜意识里把我当作顾客,试图掌控局面。我说:“行!我倒想听听,我有哪些细节不明白!”
   “好的,领……不是领导。你想问,我的右手胜过一把铁锤,一拳就可以把对方打倒,为什么还要用枪杀害对方?”
   “为什么?”
   “我对自己的拳头还是蛮自信的,可是我对别人的脑壳不自信,我听说有的人的脑壳,是花岗岩脑壳,我怕万一碰上了这样的脑壳,一拳打下去,打不烂它,我不想出意外,我想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所以,我就用枪。”他说,“你想问,枪杀了四个人,抢的钱总共不到二十万元,为什么不抢那些取钱多的顾客。”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我待在大厅,用报纸遮住脸,不知道哪个取钱多,我从窗子里盯住开小车来的,他们是老板,我以为他们取的钱多,我不知道,现在的老板很少用现金,都是用信用卡,这是平时不学习的后果,以后要加强学习。”
   “别废话!张小红又没有开车,你不一样抢了她?”
   “她骑了电动车。我从窗子里看她长得很富态,像个老板娘!”他说,“我原计划抢十年,平均每年抢五万元,抢齐五十万元,就可以给小童动手术了。”
   “你想没想过,医疗费一年一个价,现在动手术五十万元,十年后手术费可能就是一百万元,你每年抢的钱,有可能还赶不上医药费涨的价,是不是意味着你得一直抢下去?”
   “我也想早点把给孩子治病的钱抢到手,但急不得呀,急了就容易暴露,一暴露就完了!抢一次你们公安就发动一次打击行动,一年后等你们行动缓下来,我再出动,这样比较安全。你肯定又要问,这回我为什么违背行事方式,只隔了四天,又行动了?”
   “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是犯蠢了!我这是被医院逼的!医院天天催缴手术费,不抢,我去哪里找这么多钱?”他说,“你想问,四次作案,为什么我偏偏選择最特殊的时间段。”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碰巧!我对社会没有不满。我只是对命运不满!为什么我会生下一个有耳病的女儿?为什么我有权生下她,却无能治好她?我要治不好她,我还配做父亲吗?”他眼里泪花闪闪,他眨巴着眼睛,把泪水逼回去,说,“你还想问,手枪是从哪里来的?”
   “你该不会说,是捡的吧?”
   “你猜中了!真的是捡的。一天深夜,我下班回家,街上两伙黑社会火并后,落下一把枪,我刚好撞上,顺手捡了!”
   “子弹哪里来的?”
   “枪里原来就有八颗子弹,打了四颗,还剩四颗,原打算这回用一颗,结果没来得及用出去,就被你们逮了!”他说,“你想问,每回作完案,把枪藏哪儿?”
   “藏哪?”
   “我把它藏在电脑主机里面!”
   “为给孩子治病,你们两口子一个钱掰作两个花,会舍得花钱买电脑?”我想起他们租住房里蒙了一层灰的电脑主机。
   “我哪有钱买电脑?买了也不会用!有回在垃圾桶旁边,看见谁扔了一个电脑主机,觉得这家伙看着挺养眼的,家里虽没电脑,但摆个主机,也是一种安慰,就把它提回家了。拧开后板一看,里面比较空,就把枪藏在里面!”
   ……
   “你是不是还想问——”
   “你是不是可以不说了?我没什么可问的了!”我打断他,倒给他一杯水,“说累了,你喝口水吧。”我握握他的左手,痛得他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你怎么不握我右手?”他抹抹嘴巴说。
   审讯结束,李界收起录音笔,望我一眼,似乎在说,这样的审讯,倒还是头一回遇见!他与我相视一笑,他笑得怪异,我笑得苦涩。的确,经历过无数次审讯,没有哪一次,我说话这么少,这么轻松,但结束后,感觉又这么累,倒像是自己被审讯了一场!
   不明白,贵生为什么这么主动地坦白。感觉他在帮着我们将自己治罪,有些急不可待地要将自己绳之以法,为什么?是因为既然事情已经败露,注定了只有一个结果,干脆就坦然面对,该怎么就怎么,一副无所谓的心态,还是另有缘由?
   这场反客为主的审问,似乎让我得到了我所要的答案,又似乎并没有得到。贵生对细节的解说,看不出破绽,他像是考生背答案,很有准备,答案也很标准,但我明显感觉到,我面对的,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贵生,而是一个陌生的贵生,他自作聪明、油嘴滑舌的说话方式,使他跟我印象中实实在在的贵生,判若两人。是不是这个被头儿撕掉了一层脸皮的贵生,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贵生?他脸上也许还罩着一层皮?只有再把它撕下来,才是我所熟悉的贵生?    看来,“七一五”案发时,小童也许被贵生的伪装蒙住了,并没有认出眼前的凶手竟是自己的爸爸。难怪当时凶手也许看见了小童,却并没有杀害小童。贵生其实事先已经料到,小童这个时候会出现在银行门前,等待自己下班归来,小童必定会目睹他作案的过程,但急于抢到给小童做手术的费用,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而雪梅对贵生作案的事情,应该一无所知,连环案系贵生一人所为,不然,雪梅怎么可能向我举报说,小童可能在案发现场看到什么呢?
   既然细节上看不出破绽,贵生自己也已经认罪,所有的证据也都证明,他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连环案嫌犯,我还能有什么可想的,可说的?
  8
   纪子眉出现在庆功会现场时,我和李界正站在铺着大红地毯的舞台上领奖。
   老板没有食言,我和李界因抓获连环案嫌犯有功,被授予“城市卫士”荣誉称号,这是全市政法系统最高奖项,奖杯由世工会秘书长和市委毛书记,共同颁发。在他们颁完奖,转身走向后台后,我看见台下一阵骚动,所有的脑袋像是突然被人拍了一掌,挺直起来;所有的目光也像是突然加大了电量,光闪闪地穿过舞台,朝后台方向射去。
   我和李界顺着这些噼啪作响正燃烧着的目光,扭头望向身后,纪子眉出现在后臺门口,戴着有色眼镜,挽着老板的手臂,款款地朝舞台中央走来。她穿一件印花紫色旗袍,旗袍做了大幅度的改造,胸前被剪出一个高约三十厘米、宽约十五厘米的缺口,像是怕捂坏了主人的身子,特意打开了一扇大门,缺口处的肌肤,乳脂一样白净细腻,泛着光泽。两只鼓胀的乳房,就像一对向往自由却被绑住双脚的鸽子,一个劲地往门外扑腾,探头探脑的。旗袍下摆,在大腿处被剪断,露出两条白嫩修长的玉腿,娇美的脸上,荡漾着一种诡秘的笑意。她身高超过老板三分之一,宽度却只有老板的三分之一,两人并排走着,让人联想到长颈鹿与河马,更衬托出她的高挑与柔媚。
   痴迷的目光,转化成一片热烈的掌声,波浪似的从台下涌过来。台下坐着数千名穿戴整齐的本城公安干警和部队官兵,领导们则在前两排就座,本届世工会参会国的领导人和组委会全体领导,也应邀出席——明天就是八月一日,世工会开幕的日子,赶在这之前破获连环案,市政府与世工会组织,彼此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纪子眉以本届世工会形象大使的身份,与老板一道,为我和李界颁发荣誉证书。由于我俩靠得很近,在纪子眉把证书颁给李界时,我注意到一些细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纪子眉的手碰了一下李界的手,尖利的五彩指甲,从李界手背上急速划过,留下一道鲜红的刮痕。与此同时,她原本笑着的脸,忽然变得又冷又硬,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向李界。但这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旋即又变了回去,照旧笑着。而李界的身子,像是突然被吸干了血,脸及露着的皮肤,一片惨白。当李界从纪子眉手上接过证书,一手举起证书,一手举起奖杯,准备向台下示意时,纪子眉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他,脸贴近他的脸,啄起嘴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这不过是一种礼节,颁奖嘉宾拥抱获奖者,以示祝贺,但献抱献吻的人,是纪子眉,由不得旁人不嫉妒和羡慕。台下旋即响起尖叫声,但她在亲吻李界后,接下来挨着他耳朵说了一句话——声音小到只有李界本人听见和我勉强听见,我才明白,她拥抱和亲吻李界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嘴巴靠近李界的耳朵,将这句话送给李界听。她说:“纪子眉×你祖宗!”
   这句话说完,她笑着转过身去,朝台下扬扬手,挽着老板,踏着如潮的掌声,款款地走向后台。李界目光呆直,像是被点了穴,要不是我扯着他的手臂,走下舞台,他一准还会傻戳在那儿。
   纪子眉的这声骂,令我感到意外。她对李界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
   纪子眉是本城男人的梦中情人。最勾人的是她的眼睛,只有见过她的眼睛,你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作勾魂眼。眼光朝你瞟过来,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你的七魂六魄,你像是被抽了筋骨,全身发软,心口发颤。所以,纪子眉惯常戴一副有色眼镜,不轻易拿出自己的眼睛,去伤害别人。
   传说纪子眉身上的部位,全都动过手术。纪子眉每年要去韩国待上一两个月,把过气的部位,以及自己不太满意的部位,一一重做,即便是那双勾魂眼,传说也被做大了一倍。正因为这样,她才给本城提供了一个永远年轻漂亮、时尚性感的偶像。她不仅仅修理静态的身体,还去舞蹈学院修理姿态,去音乐学院修理音色,去外国语学校修理洋气……
   纪子眉挽着老板离开后,头儿和彭鹏接着上台来,给我和李界每人颁发两万元奖金。彭鹏是鲲鹏集团董事长,也是公校校友,这次庆功会的所有开支,均由他公司赞助。
   参加连环案侦破工作的主要成员,都被记二等功,每人获得奖金五千元。邓志刚是唯一获奖的协警,获得奖金两千元,他还由临时工转为合同工,由一名协警变成了一名编外警察。
   七十万元的悬赏金,也是由彭鹏公司赞助的。原本准备在庆功会现场颁发悬赏金,后来为了举报人的安全起见,取消了这个环节。开完庆功会的当天下午,局财务处便电话通知举报人,来领取一张七十万元的银行存卡。事后据财务处经办的女同志讲,举报人当时神情很镇定,像是来局里领取一件很平常的失物,轻轻缓缓地来,又轻轻缓缓地去,表情始终平平淡淡,没有一丝获取横财的激动。她的装束也挺特别,头发又密又长,挡住了半张脸,戴着遮阳镜和白手套,脸上涂脂抹粉。这跟十九日早餐后,她拦住我们车子向我们举报时,神态一致。
   月初领取工资条时,每个人都发现加了一级工资,而且,该提拔的,很快都提拔了,老板如愿以偿去了市人大,做了一把手,解决了正厅;头儿也如愿以偿,由副扶正,做了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分管我们刑侦工作的副局长,提拔做了常务副局长,接替头儿的位置;副局长的位置空出一个后,我们刑侦支队支队长也如愿以偿,提了副局长。
   但我没能如愿以偿。被提拔做刑侦支队支队长的,不是我,是小男人。李界前年才提的一大队副大队长,这回连升三级,一跃成为全局最年轻的中层领导。尽管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只能是安慰自己,李界年轻,政治上比我有出息,他得到这位置,对他今后的发展大有好处,比我得到它更重要,更有价值。而且我原本对当官并不感兴趣,除了能获取一点实惠,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一些,它于我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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